【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变文
唐、五代流行的民间讲唱文学作品。也是佛教所曾用来布教的通俗文学作品之一类。“变”,有“变更”之义;即变更佛经本文而成通俗之文,故称为变文。在美术方面,“变”为变相之意,即指将佛典经文图像化的变相图。按,讲唱净土变、阿弥陀变等变相之活动,谓之俗讲,俗讲的脚本即称变文。其后,变文渐不以寺院中之布教文学为限,而且也泛指唐、五代所流行之同性质的民间讲唱文学。
变文最初产生的年代不详,考察现存各种变文,大致可推定为中唐时期。变文现存的原本总数亦不明确,据推测约有八十至九十种。其内容大致可分两类,一种取材自佛教经典,此类多出自《本生经》《佛本行集经》《譬喻经》《贤愚经》《维摩诘经》《法华经》《阿弥陀经》《盂兰盆经》《父母恩重经》等。约占现存变文总数的三分之二。如《佛本行集经变文》《地狱变文》《降魔变文》《维摩诘经变文》等即是。另一种取材自中国原有的传统故事,其数量约占全部的三分之一。如《季布歌》《王陵变文》《伍子胥变文》《前汉刘家太子传》等皆是。
取材自佛典的变文,内容遍及宣传教义、赞美佛陀、奖励信仰、菩萨与高僧等事迹,乃至地狱及极乐世界之描述等。其内容之构成,大抵皆是敷演经典,而采用通俗易懂且引人入胜之方式,在人物、背景的描写上加以润色,或巧妙地融合中国思想,强调救母孝行之类,兼采丰富的譬喻与寓言。在布教的同时,亦兼顾民间文学之适合性。
就其表现的文学形式而言,系采用韵文与散文交叉使用。计有下列几种︰(1)先以散文或骈文叙述一段故事,然后加三言或七言的韵文唱词,少数杂以五言或六言者,如《目莲变文》《维摩诘经变文》等大部分变文皆采此形式。(2)以散文叙述全篇内容,最后置韵文概述全文,如《舜子至孝变文》等即属此类。(3)全部以韵文叙述,如《季布歌》等即是。
就现存之变文而言,属于变文之范畴者,亦包括变、缘起(如《目莲缘起》)、传、传文、明显座文(如《温室经讲唱明显座文》)、唱文(如《法华经唱文》)、讲唱文、讲经文、词、词文、歌等。其中,变、传、缘起与变文之间大致相同。明显座文系一种短篇韵文,唱于开讲之前,以梵呗引摄,使听众专心一意,其末尾均有“经题名目唱将来”一句,以引起下面的俗讲正文。讲唱文、唱文、讲经文,为讲唱经典自体者。词、词文、歌,概指唯以韵文构成者。
变文之发生,始于唐代各寺院的俗讲。其后,俗讲极为流行,甚至有专门从事俗讲的寺院及俗讲僧。但到十一世纪初宋真宗时代,则以俗讲为“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而加以禁止。不过,这种讲唱文学方式,并未因此而中断,此后之鼓子词、宝卷、弹词等民间文学形式,便是自俗讲所逐渐发展而成的。
◎附一︰王重民〈敦煌变文集序〉(摘录自《敦煌变文集》引言)
敦煌石室藏书中和文学有关的东西内容很复杂︰有唐人的诗,有唐末五代的词,而最多的是形式和后代弹词类似,有说有唱的说唱体作品。这些说唱体作品的内容,多数取材于佛经,也有不少是取材于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本书所收就是以说唱体为主的一些作品。
敦煌所出说唱体的文学作品,最初被误认为佛曲,如罗振玉在《敦煌零拾》中所著录的几篇,就是这样标题的。后来因为像〈目连变〉、〈八相变〉等等,变文的名称尚保存在原卷之中,于是又把这一类作品泛指为变文。但是像这一类的作品,固然有些是题上变文的名称的,是否就可以一律称为变文文学呢?或者还是有其他的通称呢?二十年来,我们根据唐代段安节的《乐府杂录》《卢氏杂说》,以及九世纪上半期日本僧人圆仁入唐后所作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知道唐代寺院中盛行一种俗讲。后来又发现巴黎藏伯字三八四九号卷子纸背所书〈俗讲仪式〉,对于俗讲的内容算是比较清楚一点了。现在可以肯定地说佛曲的名称是错误的。同时我们也提出这样一个说法︰唐代寺院中所盛行的说唱体作品,乃是俗讲的话本。变文云云,只是话本的一种名称而已。但变文一称,世已习用,所以本书仍称之为变文。
这些话本如述说秋胡和庐山慧远的《庐山远公话》等故事,用的是散文体,大概有说无唱。如〈目连变文〉、〈八相变文〉、〈王陵变文〉,以及以季布为题材的歌、词文、传文之类,则散文与韵文相间,有说有唱,和后世的讲唱文学如弹词等极其相似。
据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记载,九世纪上半期长安有名的俗讲法师,左街为海岸、体虚、齐高、光影四人,右街为文溆及其他二人。其中文溆尤为著名,为京国第一人。这些人可以称为俗讲大师,他们所讲的话本今俱不传。现存的作品中有作者之名的只〈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文〉末尾提到作者保宣的名字。此外如巴黎藏伯字二一八七〈破魔变文〉,北平藏云字二四号〈八相变文〉,末尾都有一段献词,可以看出即是话本作者的自述。巴黎藏伯字三八0八号〈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又伯字二四一八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也是出于俗讲法师之手。可惜这些人的名字除保宣而外,都不传了。圆仁还记载了道教的俗讲,并提到讲《南华》等经的道士矩令费。至于道教俗讲的话本,还没有见到。
唐代讲唱变文一类话本的不限于寺院道观,民间也很流行,并为当时士民所喜爱。赵璘《因话录》和段安节《乐府杂录》都提到俗讲大师文溆的故事,说他“听者填咽寺舍”,说他“其声宛畅,感动里人”。士民喜爱之情于此可见。《全唐诗》里收有唐末诗人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一首,是唐代还有妇女从事讲唱变文的。吉师老的诗里有“清词堪叹九秋文”和“画卷开时塞外云”两句,前一句指讲唱者一定持有话本,后一句则讲唱之际并有图画随时展开,与讲唱相辅而行。巴黎藏伯字四五二四号为〈降魔变文〉,述舍利弗降六师外道故事中的劳度叉斗圣一段,卷子背面有图画,画的就是劳度叉斗圣的故事,每段图画都和变文相应,相当于后世的带图本小说。这可为吉师老诗作证明。而现存敦煌话本卷末往往有立铺等话语,立铺或一铺指画而言。都可以说明开讲俗讲话本时是有图画的。
开讲俗讲时除用图画外,似乎也用音乐伴唱。变文唱辞上往往注有“平”、“侧”、“断”诸字,我们猜想这是指唱时用平调、侧调,或断金调而言。
唐代寺院中盛行俗讲,各地方也“转”变文。变文之流究竟起于何时?先起于寺院?还是这一类讲唱文学,民间由来已久?这一些问题,都因文献不足,难以确定。我们知道,变文、变相是彼此相应的,变相是画,洛阳龙门石刻中有唐武后时所刻的“涅槃变”一铺,所知唐代变相以此为最早。因此可以这样说,最迟到七世纪的末期,变文便已经流行了。九世纪上半期有像文溆法师那样的名闻京国的俗讲大师,“历事五朝,二十余年,数经流放,声誉未堕!”上自帝王,下至氓庶,无不倾倒;势力和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唐代俗讲为宋代说话人开辟了道路,俗讲文学的本身,也和宋人话本有近似之点,是宋以后白话小说的一个雏型。一般认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那就是说韩愈一反梁齐以来文章绮靡之弊,改宗古文。古文运动就是散文运动。文体解放的一个影响是传奇文学的兴起,传奇就是一种短篇小说。八、九世纪以后,正统文学方面古文兴起,茁发了传奇文学。戏曲方面参军戏、大曲之类也大盛了。这些对于俗讲文学都不能说是绝无关系的。
据唐代对于文溆的记载,文溆的俗讲,“释徒茍知真理及文义稍精,亦甚嗤鄙之。”那就是说俗讲太浅了,是以不登大雅之堂,不见赏于文人学士。可是也正因为这样“甿庶易诱”,于是“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成为民间大众所喜闻乐道的一种新的文学。这对于宋以后的说话人、话本以及民间文学的逐渐形成,是起了很大的先驱作用的。
首先是俗讲文学开辟了一个广阔的园地,利用种种题材来向民间群众讲唱。仅就本书所收的变文一类作品而言,其取材已甚广泛︰有佛经,有民间传说,也有历史故事。其敷衍佛经故事,目的并不在于宣传宗教,如讲唱舍利弗降六师外道的〈降魔变〉,文殊向维摩诘居士问病的〈维摩变〉,场面极其热闹而又有趣味。宗教的意义几乎全为人情味所遮盖了。敷衍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的如秋胡小说、伍子胥、王陵、季布、昭君等,也都是一般人所喜欢听的。宋代说话人之讲经、说史,在俗讲文学中已经有了萌芽了。
其次是采用了接近口语的文字,并搜集了一部分口语辞汇,为宋以后的民间文学初步地准备了条件。同时对于人物的心理以及动作,加以细致的分析和描写,因而像两卷本的《维摩诘经》可以敷衍成为数十万言的〈维摩变文〉,在技术方面给后来的话本和白话小说以很大的启示。
第三,宋代说话人在中国文学史,特别是民间文学方面,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过去对于说话人的渊源关系很模糊,讲文学史的谈到这里戛然而止,无法追溯上去。自从发现了俗讲和保存在敦煌石室藏书中的俗讲话本以后,宋代说话人的来龙去脉,才算弄清楚了。对研究中国文学史和民间文学的人而言,这自然是一件大事。不仅如此,清末以来,因为找出了一部分所谓宋人话本,大家便很高兴,以为这一发现,一方面知道了“三言、二拍”的根据、来源,一方面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宋代说话人的话本情形,为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写下了新的一页。现在所发表的七十八篇文学作品,就时间上讲,大概都是唐末到宋初的东西,比所谓宋人话本要早得多。在内容方面,如〈维摩变文〉一类,真可以当得起“洋洋大文”四字,虽然是残阙不全了,然其波澜壮阔、气势雄伟之处,还可以窥见一二。从研究中国文学史的眼光来看,其价值最少应和所谓宋人话本等量齐观,为中国文学史的研究者提供了一部崭新的材料。
◎附二︰白化文〈什么是变文〉(摘录自《敦煌变文论文录》上册)
“变文”这个名称,是这种体裁所固有的,但随着变文作品的埋没,早已湮没不彰。敦煌遗书中发现了一批包括变文在内的说唱故事材料,才又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与研究。辑印这类说唱故事材料,最早的是《敦煌零拾》,但只泛称为“佛曲”。徐嘉瑞先生和郑西谛先生在早期也沿用了“佛曲”这名称。1929年,向觉明先生经过细致的综合研究,断定“敦煌发现的俗文之类而为罗振玉所称为佛曲者,与唐代的佛曲,完全是两种东西”。向先生这个大体上的分类很重要,它启发我们︰要区别开敦煌遗书内俗文学材料中说唱故事类和词曲类的材料,也要从另一分类角度区别开佛教宣传材料与非佛教材料,更要探究这些材料在当时的具体情况。在这些方面,向先生都是作了许多筚路蓝缕的工作的,特别是作了许多搜集研究资料的工作。他的〈唐代俗讲考〉一文,把有关资料搜集得相当完备,至今还是一般研究敦煌俗文学的人作为主要凭借的起点站。可惜向先生限于当时的认识,未能把变文和俗讲区分清楚,因此把辛苦爬梳而得的资料,属于说明变文的,有时却用以论俗讲;反之亦如是。我们认为,五十年前,向先生就把有关材料搜辑得基本完备,其学力功夫至可敬佩。后学的工作,恐怕是把这部分材料再鉴定一番,看哪些是属俗讲部分的,哪些是谈变文的。
比向先生稍后一些,郑西谛先生根据敦煌卷子上原有的题目,才明确地提出“变文”这个术语来。经过郑先生的提倡,得到世界上学者的公认,沿用至今,又有四十多年了。可是,由于对“变文”的涵义、文体特点等,在采用这个术语的当时并没有研究清楚,以致于对它产生了滥用的趋势。特别在国内,从两个方面能明显地看出来。一个方面是,现在世界上仅有的两部敦煌遗书中说唱故事类材料的总集,周绍良先生编的《敦煌变文汇录》和向觉明、王有三等先生编的《敦煌变文集》,就收入了许多非“变文”的材料。固然,编者在编辑说明中对这个问题都有所交代,但总能看出以偏概全的倾向。变文似乎成了这类材料的共名,统辖了讲经文、词文等各类。其实原编者的意思,不过因为“变文”这个词经郑先生提倡后习用些,拿来当个代表罢了。但却产生了误解。这就要谈到另一方面︰专治敦煌俗文学的专家们,自己未必会有这种误解。可是流弊所及,却被某些通论式的文学史书把这批东西给稀里糊涂地一锅烩了,这样很容易贻误初学。我们有必要把这种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讲清楚,讲清楚的最好方法,无过于先把“变文”和“俗讲”与“俗讲文”区别开,再把不属于变文和俗讲文类的材料分别部居。这样,我们就明确地知道了这批材料究竟包括了些什么东西。然后才能谈得上进一步研究。
“变文”这个表示一种文体的术语,见于敦煌卷子题目中的,已知多处,如下︰
(1)〈破魔变〉一卷(伯二一八七号卷子,尾题)
(2)〈降魔变文〉一卷(斯五五一一,首题)
〈降魔变文〉一卷(国内藏,尾题,与斯五五一一为一个卷子的前后两部分)
〈降魔变〉一卷(斯四三九八,首题)
(3)〈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并图”二字写后又涂去)一卷并序〉(斯二六一四,首题)
〈大目犍连变文〉一卷(斯二六一四,尾题)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并序〉(伯三一0七,首题)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伯二三一九,首题)
〈大目犍连变文〉一卷(伯二三一九,尾题)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伯三四八五,首题)
〈大目犍连变文〉(京盈字七六,尾题)
(4)〈八相变〉(京云字二四,纸背题)
(5)〈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斯三四九一,首题)
(6)〈汉将王陵变〉(斯五四三七,首题,封面题)
〈汉将王陵变〉(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首题,封面题)
〈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伯三六二七,尾题)
(7)〈舜子变〉(斯四六五四,首题)
〈舜子至孝变文〉一卷(伯二七二一,尾题)
(8)〈刘家太子变〉一卷(伯三六四五,尾题)
(9)“上来所说丑变……”(伯三0四八,结尾最后六字,看来未写完)
以上这些原始材料,除第九种因未写完难于断定其意义可以不计外,从内容看,共八种。每种至少有一件是明确标题为“变文”或“变”的。我们研究变文,应该以它们为讨论基础。
自来的研究者,对“变文”、“变”有种种解释,代表性的几种如下︰
(1)郑西谛先生说︰“所谓‘变文’之‘变’,当是指‘变更’了佛经的本文而成为‘俗讲’之意(变相是变佛经为图相之意)。后来‘变文’成了一个‘专称’,便不限定是敷演佛经之故事了(或简称为‘变’)。”这段说明是对变文的最早的一种解释,见于《中国俗文学史》第一九0页。
(2)向觉明先生〈唐代俗讲考〉中说︰“唐代俗讲话本,似以讲经文为正宗,而变文之属,则其支裔。换言之,俗讲始兴,只有讲经文一类之话本,浸假而采取民间流行之说唱体如变文之类,以增强其化俗之作用。故变文一类作品,盖自有其渊源,与讲经文不同,其体制亦各异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第三一0页)
(3)孙子书先生〈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发展与艺术上的特点〉一文中提出︰“……歌咏奇异事的唱本,就叫作‘变文’。‘变文’亦可简称为‘变’……”(《论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第二页。要明白孙先生的完整看法,须看此书第一至四页)。孙先生另有〈变文之解〉一文,载于《现代佛学》第一卷第十期,讲得较为扼要︰
“以图像考之,释道二家,凡绘仙佛像及经中变异之事者,谓之‘变相’。如云地狱变相、化胡成佛变相等是。亦称曰‘变’;如云弥勒变、金刚变、华严变、法华变、天请问变、楞伽变、维摩变、净土变、西方变、地狱变、八相变等是(以上所举,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段成式《酉阳杂俎》〈寺塔记〉及《高僧传》《沙州文录》等书,不一一举出处)。其以变标立名目与‘变文’正同。盖人物事迹以文字描写则谓之‘变文’,省称曰‘变’;以图像描写则谓之‘变相’,省称亦曰‘变’,其义一也。然则变文得名,当由于其文述佛诸菩萨神变及经中所载变异之事……”
孙先生对变文的这段解释很具有代表性。四十年代的傅芸子先生,以及日本学者泽田瑞穗、那波利贞、梅津次郎等先生的解释都与孙先生的说法差不多。这种解释的优点是明确指出变文与变相的关系,缺点是总把变文与说唱佛经联系在一起,反不如向觉明先生能大致地判明讲经文和变文是两类东西。
(4)周绍良先生在〈谈唐代民间文学──读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中“变文”节书后〉(载于《新建设》1963年一月号)一文中说︰
“‘变’之一字,也只不过是‘变易’、‘改变’的意思而已,其中并没有若何深文奥义。如所谓‘变相’,意即根据文字改变成图像;‘变文’,意即把一种记载改变成另一种体裁的文字。……如依佛经故事改变成说唱文,或依史籍记载改变成说唱文……虽然它的体裁也各有不同,有的唱白兼用,有的则类长诗,但并不因为体裁不同就会有的不叫‘变文’,原因是,只要它依据另一种体裁改变成讲唱的,就都称之为‘变文’。”
我体会到,周先生所说“变”字并无深文奥义的话,是对某些学者将“变”字认为是梵文音译的委婉批判。周先生对变文有深邃的研究,是一位谨严的学者。他看到敦煌卷子中的变文有的兼抄唱白,有的只抄唱词(类长诗),不敢轻下断语,只能就事论事,因此有上引的解释方法。这是前辈谨慎小心之处。
(5)程君毅中写有〈关于变文的几点探索〉一文,载于《文学遗产增刊》第十辑。此文在国内虽反响不大,却是曾经日本专治敦煌俗文学的专家金冈照光先生评为“三十年来研究的最新成就”的。我与金冈先生有同感。认为确实如此。(中略)
总之,大多数的看法,都认为变文与变相有关。也就是说,变文,作为一种文字,和另一种叫作变相的图画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两者相辅而行。但它们的关系究竟是何等样的,却还有待于说明。这是我们讨论的出发点。
下面,一步步推论说明。
变文,确实和变相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关系到它的内容、形式,甚至在卷子上的抄录方法。从这方面去搞清楚了它,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变文”。下面,我们一步步推论说明︰
第一步,先看斯二六一四号卷子,它有首题“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其中“并图”二字写上以后又涂去。现存此卷有文无图。可以推论为︰写本中原拟炕烟,后来把图作为另册,因而抹去这个本子上的“并图”二字。仅题“变文一卷并序”,明提“变文”和“序”而抹去“并图”,不过表明拟合终分罢了,却可证明图文本是相辅而行。
第二步,再看伯四五二四号卷子,它是“降魔变”画卷。这个卷子纸背有相应的七言韵文,其词句与北京图书馆藏(罗振玉原藏,绩溪胡氏旧藏)〈降魔变文〉的韵文部分基本相同。把这两个卷子和斯二六一四号比对,得到的印象是︰北京藏本〈降魔变文〉体制和斯二六一四号相似,是“变文”,即文字本。伯四五二四号属于那种“并图”中抽出的“图”本,也就是“变相”本。至于这个变相卷子纸背附记变文,乃是作简要的文字记录,供参考用的,所以只抄韵文,未抄散文说明部分。总之,伯四五二四号是个画主文从的本子,不是正规体制的变文,而应叫做变相画卷。它与正规的变文卷子对照,更证明了变文变相文图相辅相成。
第三步推论︰变文变相如何相辅相成呢?从前述确定为变文的及与其同组的卷子的文句中,前辈时贤研究者已为我们指出了线索。这些凡属正规体制的变文卷子反映出,完整的变文结构形式,都是录一段散文体说白,再录一段韵文体唱词,如此复沓回环。在由白变唱之际,必定存在某些表示衔接过渡的惯用句式。它们是︰
(1)“……处︰”
“看……处︰”
“看……处,若为……︰”
“看……处,若为陈说︰”
“且……处︰”
典型的例子是斯二六一四号,全文中有二十一处。又如斯五五一一号,有十七处。
(2)“若为陈说︰”
“而为转说︰”
“遂为陈说︰”
“谨为陈说︰”
这是斯五四三七号和伯三六二七号中的例子,有四处。
(3)“当尔之时,道何言语?”
“于尔之时,有何言语?”
“于此之时,有何言语?”
北京云字二四号、乃字九一号有此种提问。伯二一八七号亦有此例。
(4)还有简化为“若为”的,常与“若为陈说”等交替出现,故知其为简化。典型的如斯五五一一号与北京藏绩溪胡氏旧藏本(两本为一个整卷的两段),其中还有“当尔之时,道何言语”,证明这类词句用途相同。著名的伯三四五一号(〈张淮深变文〉亦是“若为”、“若为陈说”杂出。北京藏本〈李陵变文〉更有“……处若为陈说”、“……处若为”、“看……处”杂出。
据此看来,这些惯用句式都是用来向听众表示即将由白转唱,并有指点听众在听的同时“看”的意图。由此可以推论出,变文是配合变相图演出的,大致是边说唱边引导观看图画。说白叙述故事,唱词加深印象。变文是一种供对听众(也是观众)演出的说唱文学底本。
第四步,看它如何演出。这种专属于变文的文图相辅的讲唱表演方式,程君毅中曾比之于近代说唱曲艺中的“拉洋片”,看来的确相似。有研究者常引的两首唐诗作为形象化的旁证,把表演情况活灵活现地显现在我们面前︰
长翻蜀纸卷明君,转角含商破碧云。(李贺〈许公子郑姬歌〉)
妖姬未着石榴裙,自道家连锦水濆。檀口解知千载事,清词堪叹九秋文。翠眉颦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说尽绮罗当日恨,昭君传意向文君。(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
这两首诗告诉我们︰
(1)变文有说(“说尽……”),有唱(“歌”“转(啭)”)。
(2)演出时唱占重要地位,听众重视唱。所以两位诗人的诗题都着重提出“歌”、“转”。吉诗还透露出表演变文(而不是变文本身)叫“转变”。用我们现代的词语来比方,则“变”、“变文”是“戏”、“戏词”,“转变”是“唱戏”。
(3)演变文时以经常展示和卷收的画卷配合演出。
(4)演的不是佛经故事,是历史故事(当然,不能反过来证明不能演佛经故事,只能证明能演历史故事)。这就破除了变文、变相必演佛经的偏见。
(5)演员是俗家女郎,而不是僧家尼姑,更非和尚(当然也不能反证僧家不演)。这就破除了变文是“俗讲”的偏见。因为,俗讲是化俗讲经,只能是僧家办的事情,俗家不行。
第五步,还得解疑。从上述可知,变文是说唱底本,表演时配合展示画卷。画卷似乎可以称为“变相”图卷了。可是,细心的研究者还可提问︰敦煌遗书中变文卷子出得较多,相对的则变相画卷较少,它们又怎样相辅而行呢?这,可得到敦煌千佛洞里去找答案。我们必须明确,敦煌卷子是藏经洞里出来的,是和尚的书库里的货色,大体上是和尚用的东西。同时,我们一定会看到,千佛洞里满壁壁画。其中,采用一幅幅连续性画面来表现的故事画很多。其性质近似于现代的连环图画。连环图画一般在画面下方附简单说明;敦煌壁画则是采用我国汉代以来石刻、屏风画、画卷等的手法,写在画面内空白处,且常采“题榜”式。手法是传统的,内容可有它的特殊之处︰有的是大段大段地抄变文。这一点是金维诺先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已指出的。可惜这个重要发现极少被研究者利用。
除了壁画外,藏经洞还出了许多画幡,其中有些也采用了近似某些壁画的连续画面形式,不过限于画幅,显得具体而微,不能充分展开而已。这些画幡,已有研究者指出,是为财力不足艰于布施壁画的施主准备的,也便于僧人外出时携行。日本研究敦煌学的学者梅津次郎先生,在他的论文《变与变文》中,首次指出,这类画幡是可以配合变文演出的。例证是,德国人勒考克等从新疆境内克孜尔千佛洞玛雅洞中剥走的一幅壁画,画面上画的是阿阇王本生故事︰在阿阇王与王妃之前,有两个青年女子,一个人手持释尊四相(诞生、降魔、成道、涅槃)画幡,另一个则在口讲指划。看样子很像在说唱〈八相成道〉之类的变文。日本大谷探查队在克孜尔搞去的一张唐代壁画残片,残存手持的画幡一角,大概也是这类画幡之一端。此外,据日本学者实地调查,日本的画卷在古代有配合说唱故事使用的情况,特别在佛寺中更是如此。而日本佛教之受中国影响是不待赘言的事情,唐代更为明显。
综上情况,我们又可以推论︰变文,不仅配合画卷作一般性的世俗演出,而且在佛寺中,在石窟寺中,在某些特定场合,也能配合壁画、画幡等演出。壁画上甚至抄录片段的变文作为说明,以代替抄录正规的经文。但它究竟是抄片段,而不像立石经那样录全文。就是对着它演出,也不能以说唱抄录的片段为限,这是明显的事。那么,变文的单行便能找到较为合理的答案了。它不是完全单行,而是与画卷、壁画、画幡等多种形式的绘画作品配合的。可它也不是如过去某些研究者所认为的“图主文从”“代图本”。它又可不附著于图画,这是因为一种变文可供作多种形式的绘画作品的演唱底本,所以它又可以不附著于一个变相本而单行。这个解释,有助于说明藏经洞卷子中变文卷子多于变相卷子的情况,以及为什么变文卷子多为单行的情况。
第六步,进一步推论“转变”──即变文的演出情况。前面提到,变相有连环图画那样的连续画面形式的,这样的画叫做“一铺”。看下列各例︰
(1)伯三四二五号卷子,题目为〈金光明最胜王变相一铺铭并序〉。伯四六九0号中也有“金光明最胜王一铺”。
(2)日本入唐求法高僧带回日本的书画目录中,屡见“一铺七幅”、“一铺三幅”等字样,例︰
大毗卢舍那大悲胎藏大曼荼罗一铺七幅一丈六尺
大悲胎藏三昧耶略曼荼罗一铺三幅
(以上见于《弘法大师将来目录》)
天台大师感得圣僧影一铺三幅彩色
(以上见于《日本国承和五年入唐求法目录》)
南岳思大师影一铺三幅
天台智者大师影一铺三幅
(以上见于《在唐送进录》)
(3)日本慈觉大师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
开成四年正月三日,始画南岳天台两大师像两铺各三幅。
(开成四年三月)五日,斋后,前画胎藏曼荼罗一铺五幅了,但未彩色耳。
(4)敦煌碑文,题记中亦多见“一铺”字样,如著名的〈大唐陇西李府君修功德碑〉中即有反映,题记更多。可以看出,一铺画不止一幅。看来它们又不是如现在照相的加印几张,而是形象不同的几幅合在一起,成为一套。铺,在古代有“铺陈”之义,可引申为“展开、展示”。一铺,想来就指展示的一套,这一套定有内在联系。有的大师像,是否为一生各个时期的像,抑或禅定、说法等各种不同类型却有联系的像,虽一时无法判明,但总是供瞻仰而展出的一套。它们已类似现代为纪念某些人物而举办的图片展览。若配以变文,变文就是说唱形式的解说词。这不是臆测,有变文本身为据︰
(1)伯三六二七号尾题︰“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
(2)伯三六二七号、斯五四三七号都是〈王陵变〉,开头是“从此一铺,便是变初”。
(3)伯二五五三号,讲王昭君故事,属变文体裁,有“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的话。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个卷子,恰恰都不属于佛经故事。它们又证明了,一铺这个术语不仅应用于佛教绘画,而且具有一般性的意义。大概,凡属有连续性画面的一套画都可叫作一铺,其性质近似于现代的组画。它们也证明了,与变文配合的变相,是以“铺”计算的,而且不限于佛经变相。有些研究者把变文、变相按内容分为“经变”与“俗变”,看来确实存在着这两类不同内容的作品,我们也可以采用这两个术语来区分它们。不过,他们把经变、俗变包含的范围搞得很大,包括了讲经文、话本等非变文的作品,却是我们坚决不能同意的。
前引王昭君故事变文中,“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一句,能帮助我们想像“转变”的演出情况。向觉明先生曾引了一个很有趣又极有力的旁证︰
明‧马欢《瀛涯胜览》〈爪哇国〉条有云︰“有一等人以纸画人物、鸟兽、鹰虫之类,如手卷样,以三尺高二木为画干,止齐一头。其人蟠膝坐于地,以图画立地。每展出一段,朝前番语高声解说此段来历。众人圆坐而听之,或笑或哭,便如说平话一般。”(冯承钧《校注》本页十五)……与唐代转〈昭君变〉之情形,亦甚相仿佛。(《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第三一七页)
向先生所引述的旁证极为精彩,我们更同意他的结论。“立铺”,看来就是“以图画立地”,也就是把它挂起来。挂的是一铺画或其中的一部分,随说唱随展示随卷收,一直到“上卷立铺毕”,卷起来再换下卷。这种办法,与现代电影放映机换片子有些仿佛。变文配合变相“转变”的情况,大体如此。
最后一步,变文是这种演唱的底本,它分说、唱两部分,我们已经明确了;说唱衔接之处有专门提示的话,我们也已知道了。我们就可以据此标志来检查,看《敦煌变文集》中哪些是变文,哪些不是变文了。可是事情并不如此简单,现存明确题为变文的材料中,斯四六五四、伯二七二一号〈舜子至孝变文〉,有白无唱,这是一种特例;伯四五二四号〈降魔变〉画卷纸背有唱无白,又是另一种特例。这又如何解释。能否推论为有些变文唱白兼备,有些有白无唱,有些有唱无白?我们不认为如此。前面几步推论已经证明,转变时,变文配合变相,有说有唱,由说转唱时有提示,这些都是变文的特点。变文,非有说有唱有提示过渡不可。那么,又怎样解释前面两种情况呢?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在抄这种说唱底本时,可以单抄说白,也可以单抄唱词。当然,完整的本子是唱白全录,但不排斥单抄。
现在,我们可以检查一下,《敦煌变文集》中所收,究竟哪些是变文,哪些不是变文。
(1)有明确题名的,或虽无明确题名而为有明确题名各卷的姊妹篇的,自然都是变文。
(2)经《敦煌变文集》编者代拟题目称为“变文”的,须区别对待,用前述变文的特点去衡量。可以剔出,认为不是变文的,有︰
{1}〈伍子胥变文〉 虽有白有唱,而无明确的文图配合痕迹。它像是大鼓书一类体裁的前身,虽有说有唱,而不配合图画。
{2}〈孟姜女变文〉︰情况同于〈伍子胥变文〉。
{3}〈秋胡变文〉︰情况同前。
{4}〈太子成道变文〉︰乃“俗讲”系统,非变文。
{5}不知名变文,包括伯三一二八、斯四三二七、斯三0五0各号,都不是变文,属“俗讲”系统。
(3)经《敦煌变文集》编者代拟题目称为变文,又具有变文特点的,应认为变文,它们是︰
{1}〈李陵变文〉
{2}〈张义潮变文〉
{3}〈张淮深变文〉
{4}〈董永变文〉
《敦煌变文集》编者注︰“篇题依故事内容拟补。原卷编号为斯二二0四,共九三七字,叙述了整个故事。但文义多有前后不相衔接处,疑原本有白有唱,此则只存唱词,而未录说白。〈降魔变文〉画卷,亦有唱无白,但其他抄本则有唱有白。”
这一篇,恐怕是录唱词而未录说白的本子,但因不像〈降魔变文〉那样有别的本子可以比对,又无文图配合过渡语痕迹,我们只能存疑。它可能是变文,也可能是“伍子胥”、“孟姜女”一类。
一部《敦煌变文集》中所收,可指实为变文者,不过如上述而已。
《敦煌变文集》中所收变文以外的材料,照我们看,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和尚“俗讲”所用的底本,如讲经文、明显座文等;另一类则较为复杂,尚待细分,其中包括种类不同的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作品,如话本、俗赋等。
[参考资料] 周绍良、白化文编《敦煌变文论文录》;王重民、向达《敦煌变文集》;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六章、《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三章;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第十二章;太田辰夫《敦煌文学研究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