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大乘义章
隋‧慧远(523~592)着。原来有五聚,二四九科,分为十四卷,现存本只有四聚(缺第五杂法聚)二二○门,分为二十卷。收在《大正藏》第四十四册。作者慧远是法上的弟子,慧光的再传,而慧光则出于勒那摩提之门。据《续高僧传》卷八〈法上传〉载,法上本来著有《大乘义章》六卷(已佚)。慧远此书可能和法上之作有相承关系。
本书分为五聚︰(1)教聚,(2)义法聚,(3)染法聚,(4)净法聚,(5)杂法聚。
(1)教聚︰分三门,即众经教迹义、三藏义、十二部经义。
(2)义法聚︰分为二十六门。
(3)染法聚︰有六十门。又分三类︰第一,初烦恼义有三十门;第二,诸业义分十六门;第三,苦报义分十四门。
(4)净法聚︰有一三三门,又分因法、果法两类。第一,因法有一一五门;第二,果法分十八门。
(5)杂法聚︰文佚。由道宣的传说推考,应当包含二十九门。
西元六世纪初,勒那摩提和菩提流支东来,传入世亲的学说。慧(惠)光亲承他们的教授,成为一代宗师。慧光的著作中有《大乘义律章》一种(已佚),由他采用“命章开释”的方法以释经的情况来看,这部著作可能是慧远《大乘义章》的权舆(道宣《续高僧传》卷二十七〈惠光传〉)。慧光的弟子法上学德为一时之冠,在魏、齐两代为大统将近四十年,领导二百余万的僧尼。他的著述除《大乘义章》六卷以外,还有《增一数法》四十卷(亦佚),这是把经论中所有名相,按照数目次序加以汇集编排,以便受持。现在我们看慧远的《大乘义章》以五聚摄法,一方面暗合境行果的次第,一方面每聚之中又以法数为次,就继承了中国佛教义学中这一个优良传统。
本书内容以慧远本人所宗的南道地论师义为主,对于当时流行的《毗昙》《成实》,也处处予以精简。并对菩提流支之说作了率直的批评(如判教等),而一时传为南地论师所撰的《大乘起信论》,也多处引用,成为现存有关《起信论》的最古文献。至于每一义门中又诸门分别,自二门以至十一门不等。辨析法义是很详尽的。
在慧远的时代,中国大乘佛教派别尚未大兴,他这部著作总结这一时期以前中国所接受的全部大乘教义加以综合性的概括,可说是在大乘佛教发展过程中所作的出色贡献之一。后来唐代玄奘的弟子窥基撰《大乘法苑义林章》,根据师传之说对于教义中很多重要问题加以更深入的分析和研究,也是受慧远著述的影响。(郭元兴)
◎附︰陈寅恪〈大乘义章书后〉(摘录自《陈寅恪选集》)
大藏中此土撰述总诠通论之书,其最著者有三︰《大乘法苑义林章》《宗镜录》及远法师此书是已。《宗镜录》最晚出,亦最繁博。然永明之世,支那佛教已渐衰落,故其书虽平正笃实,罕有伦比,而精采微逊,雄盛之气,更远不逮远、基之作,亦犹耶教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与巴士卡儿(Pascal),其钦圣之情,固无差异,而欣戚之感,则迥不相侔也。基公承慈恩一家之学,颛门绝业,今古无俦,但天竺佛教当震旦之唐代,已非复盛时,而中国六朝之世则不然。其时神州政治,虽为纷争之局,而思想自由,才智之士亦众。佛教输入,各方面皆备,不同后来之拘守一宗一家之说者。尝论支那佛教史,要以鸠摩罗什之时为最盛时代。中国自创之佛宗,如天台宗等,追稽其原始,莫不导源于罗什,盖非偶然也。当六朝之季,综贯包罗数百年间南北两朝诸家宗派学说异同之人,实为慧远。远公事迹见道宣《续高僧传》卷八。其所著《大乘义章》一书,乃六朝佛教之总汇。道宣所谓“佛法纲要尽于此焉”者也。今取《大乘义章》之文,与隋唐大师如智顗、玄奘诸人之说相关者数条比勘之,以见其异同。
天台智者大师《妙法莲华经玄义》卷一下,解“四悉檀”为十重。其一释名略云︰“悉檀,天竺语。南岳师例,‘大涅槃’梵汉兼称。‘悉’是此言,‘檀’是梵语。‘悉’之言‘遍’,‘檀’翻为‘施’。佛以四法遍施众生,故言‘悉檀’也。”
《大乘义章》卷二〈四悉檀义四门分别〉条云︰“四悉檀义,出大智论,言悉檀者,是中(外?)国语,此方义翻,其名不一。如楞伽中子注释言,或名为宗,或名为成,或云理也。”寅恪案︰“悉檀”乃梵语siddhānta之对音,楞伽注之言是也。其字从语根sidh衍出,“檀施”之“檀”,乃dāna之对音。其字从语根dā衍出,二语绝无关涉,而中文译者,偶以同一之“檀”字对音,遂致智者大师有此误释,殊可笑也。
又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文帝诏令奘法师翻老子为梵文事)条云︰
“玄奘染翰缀文︰厥初云‘道’,此乃人言,梵云‘末伽’,可以翻‘度’。诸道士等,一时举袂曰︰‘道’翻‘末伽’,失于古译。古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奘曰︰今翻道德,奉敕不轻。须核方言,乃名传旨。‘菩提’言‘觉’,‘末伽’言‘道’,唐梵音义,确尔难乖,岂得浪翻,冒罔天听!道士成英曰︰‘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奘曰︰传闻滥真,良谈匪惑。未达梵言,故存恒习。‘佛陀’天音,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此则人法两异,声采全乖。‘末伽’为道,通国齐解。如不见信,谓是妄谈,请以此语,问彼西人。足所行道,彼名何物?非‘末伽’者,余是罪人。非惟罔上当时,亦乃那天下。”
寅恪案︰“佛陀”梵文为Buddha,“菩提”梵文为bodhi,同自语根budh衍出。然一为具体之名,一为抽象之名。所谓“人法两异”者,混而同之,故慈恩以为不可。‘末伽’梵文mārga之对音,慈恩以为“道”之确译者也。
《大乘义章》卷十八〈无上菩提义七门分别〉条略云︰
“‘菩提’胡语,此翻为‘道’。问曰︰经说第一义谛亦名为‘道’,亦名‘菩提’,亦名‘涅槃’。‘道’与‘菩提’,义应各别。今以何故,宣说‘菩提’翻名‘道’乎?释言︰外国说‘道’名多,亦名‘菩提’,亦曰‘末伽’。如四谛中,所有道谛,名‘末伽’矣。此方名少,是故翻之,悉名为‘道’。与彼外国‘涅槃’、‘毗尼’此悉名‘灭’,其义相似。经中宣说第一义谛名为‘道’者,是‘末伽道’。名‘菩提’者,是‘菩提道’。良以二种,俱名‘道’故,得翻‘菩提’,而为‘道’矣。”
寅恪案︰慧远之书,皆本之六朝旧说。可知佛典中,“道”之一名,六朝时已有疑义,固不待慈恩之译老子,始成问题也。盖佛教初入中国,名词翻译,不得不依托较为近似之老庄,以期易解。后知其意义不切当,而教义学说,亦渐普及,乃专用对音之“菩提”,而舍置义译之“道”。此时代变迁所致,亦即六朝旧译与唐代新译(此指全部佛教翻译事业,非仅就法相宗言。)区别之一例,而中国佛教翻译史中此重公案,与今日尤有关系。吾人欲译外国之书,辄有此方名少之感,斯盖非唐以后之中国人,拘于方以内者所能知矣。
又《大乘义章》卷一〈众经教迹义三门分别〉条略云︰
“晋武都山隐士刘□所云,佛教无出顿渐二门。是言不尽。如佛所说四阿含经五部戒律,当知非是顿渐所摄。所以而然,彼说被小,不得言顿。说通始终,终时所说,不为入大,不得言渐。又设余时所为,众生闻小取证,竟不入大,云何言渐?是故顿渐摄教不尽。又复五时七阶之言,亦是谬浪。”
寅恪案︰远师学说,多与吉藏相近。嘉祥著述如《法华玄论》卷一所谓︰“人秉五时之规矩,格无方之圣化,妄谓此经,犹为半字,明因未圆,辨果不足。五时既尔,四宗亦然。废五四之妄谈,明究竟之圆旨。”及《法华游意》卷四〈辨教意门〉所谓︰“南方五时说,北土四宗论,无文伤义。昔已详之,今略而不述也”等语,皆是。又窥基《妙法莲华经玄赞》卷一显时机条略云︰“古有释言,教有五时。乍观可尔,理即不然。今依古义,且破二时,后余三时,并如古人破。恐厌文繁,且略应止。”
基公《大乘法苑义林章》卷一所引菩提流支法师别传破刘□五时判教之说,皆略同《大乘义章》之说,盖同出一源也。可知天台宗五时判教之义,本非创自天台诸祖,不过袭用旧说,而稍变易之耳。然与诸祖先后同时诸大师中,亦有不以五时之说为然者。就吾人今日佛教智识论,则五时判教之说,绝无历史事实之根据。其不可信,岂待详辨?然自中国哲学史方面论,凡南北朝五时四宗之说,皆中国人思想整理之一表现,亦此土自创佛教成绩之一,殆未可厚非也。尝谓世间往往有一类学说,以历史语言学论,固为谬妄,而以哲学思想论,未始非进步者。如易非卜筮象数之书,王辅嗣、程伊川之注传,虽与易之本义不符,然为一种哲学思想之书,或竟胜于正确之训诂。以此推论,则徐健庵、成容若之经解,亦未必不于阮伯元、王益吾之经解外,别具优点,要在从何方面观察评论之耳。
上所举三事,天台悉檀之说,为语言之错误。五时判教之说,为历史之错误。慈恩末伽之说,为翻译之问题。凡此诸端,《大乘义章》皆有详明正确之解释,足见其书之精博,或胜于《大乘法苑义林章》《宗镜录》二书也。
又此书日本刊本,其卷一标题下,有“草书惑人,伤失之甚。传者必真,慎勿草书。”等十六字。寅恪所见敦煌石室卷子佛经注疏,大抵草书。合肥张氏藏敦煌草书卷子三种,皆佛经注疏,其一即此书,惜未取以相校。观日本刊本“慎勿草书”之语,则东国所据,最初中土写本,似亦为草书,殆当日传写佛典,经论则真书,而注疏则草书。其风尚固如是欤?因并附记之,以质博雅君子。
[参考资料] 《东域传灯目录》卷下;《诸宗章疏录》卷一;镰田茂雄《中国佛教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