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延寿(904~975)
唐末、五代间之法眼宗僧。字冲元,王姓,本贯江苏丹阳,后迁余杭。年十六,曾献《齐天赋》于吴越王钱镠。后曾为余杭库吏,又迁华亭镇将,督纳军需。他因为自幼信佛,戒杀放生,擅自动用库钱买鱼虾等物放生,事发被判死刑,押赴市曹而面无戚容。典刑者怪而问之,他回答说︰动用库钱是为了放生,自己没有私用一文,于心无愧。因此被无罪释放,并听其从龙册寺翠岩禅师出家,时年三十。
当时法眼宗文益的弟子德韶在天台山弘化,延寿前往参学,得到印可。由于文益洞悉当时禅宗学人空疏不通教理的弊病,提倡研究教理,延寿深受影响,在国清寺结坛修“法华忏”,又到金华天柱峰诵《法华经》三年。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六及《净慈寺志》卷八所说,延寿于后周太祖广顺二年(952)住持奉化雪窦寺,从他参学的人很多,其中当不乏深明教理,宗眼明澈的学者,因此《雪窦寺志》有在雪窦寺写成《宗镜录》初稿的说法。
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吴越国忠懿王弘俶见灵隐寺颓废倾圮,请延寿到杭州主持复兴工作,重建殿宇,前后共计一千三百余间,加以四面围廊,自山门绕至方丈,左右相通,灵隐因而中兴。次年又接住永明寺(即净慈寺),忠懿王赐“智觉禅师”号,从学的多至二千余人。《宗镜录》一百卷在此寺的演法堂定稿,因此改名为完镜堂。开宝三年(970)奉诏于钱塘江边的月轮峰创建六和塔,高九级,五十余丈,作为镇潮之用。当时高丽国王抄读了《宗镜录》,深受启发,遣使航海来宋赍书执弟子礼,并奉金线织成袈裟、水晶数珠、金澡罐等。延寿为随同使者前来问道的学僧三十六人印可记□,法眼宗旨因而弘传高丽。
开宝七年(974),又入天台山传菩萨戒,求受者约万余人。开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示疾,越二日晨起焚香趺坐而逝,世寿七十二,僧腊四十二。太平兴国元年(976)建塔于大慈山,宋太宗赐额曰寿宁禅院。延寿著作,除《宗镜录》外,又有《万善同归集》三卷、《唯心诀》一卷、《神栖安养赋》一卷、《定慧相资歌》一卷、《警世》一卷,而以《宗镜录》对于后世的影响为最大。
《宗镜录》全书约共八十余万言,分为三章,第一卷半为标宗章,自第一卷后半至第九十三卷为问答章,第九十四卷至第一百卷为引证章。所谓“标宗”,即“举一心为宗”。此一心宗,“照万法如镜”,《宗镜录》的立名,即自此义而来。据卷三十四所说,教是《华严》,宗是达摩,因《华严》示一心广大之文,达摩标众生心性之旨,其实是发扬了法眼的宗旨。因为法眼有《三界唯心颂》和《华严六相义颂》。《宗镜录》全书在诠释“一心”处,引用《华严经》及贤首宗的理论最多。这是由于贤首宗兴起在天台宗和慈恩宗之后,法藏、澄观博涉教诲而极意谈“圆”,重重无尽,圆融无碍的说教,与禅宗门下经常提举的“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互相呼应。有时禅家宗旨得到《华严》义理的引证而愈益显豁,所以禅宗五家宗派最后一宗的开山祖师法眼及其法孙延寿重视华严,乃是佛教发展史上必然会出现的现象。
由于法眼宗重视华严,所以《宗镜录》卷二十四说(大正48‧550c)︰“此宗镜内,则无有一法而非佛事。”又卷六十六说(大正48‧791b)︰“生老病死之中尽能发觉,行住坐卧之内俱可证真。”这与六祖慧能所说的︰“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马祖道一所说的︰“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沩山灵祐所说的“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并无二致。这“情不附物”的一念心行,可以说是禅宗的特色,也是历代禅师们行持的心髓,所以他们之中,有的风标超逸,行谊可风,有的自在解脱,坐亡立化,都是从这种涵养而来的。《宗镜录》全书,虽然问答联绵,引证繁富,而千回百转也是着眼于此,所以《宗镜录》毕竟是藉教明宗的著作,而不是混宗于教的书集。因此在九十几卷的问答章里虽然罗列了天台、贤首、慈恩的教义,而只是一味会通,藉以证明心宗的深妙,并没有料拣异同,解决教理上的问题,这又是《宗镜录》的一大特色。
引证章引证了大乘经一二0种,诸祖语一二0种,贤圣集六十种,共三百种。其中保存了一些宝贵的文献。例如︰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的两段法语,都未见于《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等书。此外在问答章里所引用的《中论玄枢》《唯识义镜》等书,现在皆已失传,幸而《宗镜录》保存一点资料,还能从而考见原书的大概。
延寿的教理宗眼,非常明澈,相传他又重视净土法门,未免与六祖惠能所说的︰“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有些凿枘,这又是佛教发展史上不可避免的现象,存而不论可也。(巨赞)
◎附一︰延寿“佛语心为宗”(摘录自《宗镜录》卷一)
问︰若欲明宗,只合纯提祖意,何用兼引诸佛菩萨言教,以为指南,故宗门中云︰“借虾为眼,无自己分,只成文字圣人,不入祖位。”
答︰从上非是一向不许看教,恐虑不详佛语,随文生解,失于佛意,以负初心。(中略)且如西天上代二十八祖,此土六祖,乃至洪州马祖大师,及南阳忠国师、鹅湖大义禅师、思空山本净禅师等,并博通经论,圆悟自心,所有示徒,皆引诚证,终不出自胸臆,妄有指陈。(中略)故圭峰和尚云︰“谓诸宗始祖,即是释迦,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中略)今且录一二,以证斯文︰洪州马大师云︰“达磨大师从南天竺国来,唯传大乘一心之法,以楞伽经印众生心,恐不信此一心之法。”《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何故佛语心为宗?佛语心者,即心即佛,今语即是心语,故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者,达本性空,更无一法,性自是门,性无有相,亦无有门,故云“无门为法门”。亦名空门,亦名色门。何以故?空是法性空,色是法性色,无形相故谓之空,知见无尽故谓之色。故云︰“如来色无尽,智慧亦复然。”(中略)
南阳忠国师云︰故《华严经》云︰“应观法界性,一切惟心造。”(中略)
鹅湖大义禅师云︰《维摩经》云︰“法离见闻觉知。”(中略)
思空山本禅师云︰《圆觉经》云︰“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楞伽经》云︰“不了心及缘,则生二妄想,了心及境界,妄想则不生。”(中略)
是故初祖西来,创行禅道,欲传心印,须假佛经,以《楞伽》为证明。(中略)
如《首楞严经》云︰“圆明了知,不因心念,扬眉动目早是周遮。”如先德颂云︰“便是有倍句,动目即差违。”
◎附二︰吕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九讲(摘录)
延寿关于禅教统一的思想来自宗密,因而他就从“顿悟”、“圆修”上立论。顿为南宗所特别提倡,圆则指《华严》教而言,以南宗的顿悟和《华严》的圆修结合起来,就成了延寿全部议论的基础。延寿自己说︰“凡称知识,法尔须明佛语,印可自心。若不与了义一乘相应,设证圣果,亦非究竟。”他所以要引证佛语,就是要用来印证自己所说所想的是否正确。这也就是他崇拜《华严》的原因,因为就教言,《华严》是了义的,一乘的,可谓究竟了。同时,他还引用历代祖师语录来证明自己的看法,特别引用了他所重视的南阳慧忠的话︰“禅宗法者,应依佛语一乘了义,契取本原心地,转相授受,与佛道通。”只要以教来发明心地,自然就会与佛道相通。继之,他还说︰“(上略)纵依师匠,领受宗旨,若与了义教相应,即可依行,若不了义教,互不相许。”这就是说,师徒授受也是以教为标准的。若与教不符,师徒可以互不承认。由此证明,他是把教放在头等重要位置的。这样说法也可上溯到宗密。宗密力主顿悟,但不废渐修。由宗密这样的解释,自然会有慧忠那样的结论。因为宗密所说的顿悟并不是指证悟而只是解悟,证悟还需要修习。慧忠所讲的悟(契教心地)重在解悟,所以要教的印可,亦即看看解的对不对。
但是,由于延寿过于重视禅教的统一,所以比起宗密的议论更进了一层,以致把教中的一些界限弄模糊了。例如,他对法相唯识部分作了特别详细的引用,但分不清其间的区别,夹杂了好些似是而非的议论。他把《起信论》也拿来作为法相唯识学说的骨子,这还情有可原,至于把很明显的伪书《释摩诃衍论》(说是龙树对《起信论》的注解)也与法相唯识一般看待,就将教弄糊涂了。对待禅宗各家也有类似的情形,对北宗他还划了一个界限,对南宗各家,则加以无原则的调和,无所区别。早在宗密时,即已指出南宗有荷泽、洪州、牛头三大家,且作了高下之分;到延寿时更有了二系五派,他们之间是有分歧的,而延寿却持混沌一体的看法。因此,他不但对教不清楚,对宗也模糊。在《宗镜录》最后引证的一章中,引用各家祖师之说,几乎辨别不出有何不同之点。这种作法可说是他有意识地在进行调和。这样,就使得作为青原一系的后继者,未能很好地保持这一系的精神,而法眼宗本身也没有传几代就趋向衰竭了,以后倒还是由云门、曹洞两派继承青原系的精神传承下去的。
延寿本人在提倡禅法的同时,还注意净土的实践。这倒表现出他与南岳系禅师的作风截然不同。南岳系提倡无著、无作、无修,放任自然,即此为修道,不再专修何种法门。延寿则作种种修习,据传记说,他对自己主张的净土,躬行实践,非常严格,订出日课,丝毫不茍。他还说︰华严“圆教宗旨,理行齐敷(即相并安排),悲智交济,不废善行(见所著《万善同归集》)”。特别发挥了此种主张,这就可以看出,他把禅宗各家看成一样,但在实行上又提倡以净土为主,完全是与南岳的放任自然,对于好事和坏事都置之不问相对立的。这就显得禅宗各家在实行上还是有差别,至少两大系是不同的。
延寿的这些思想对宋代禅师的影响很大,他们一方面打破南岳与青原的界限,将其理论看成一样,另方面而又以禅与净土作为共同的实践。这样做使禅宗扩大在群众中的影响倒是很有利的。因为单纯讲禅比较奥妙,一般群众不易理解,现在和净土一结合,肯定万善同归,这就便于群众接受了。
在禅师的思想方面,尽管延寿持调和会通的态度难于看出各家的特殊成就,但也由于会通却使许多问题自然地被提了出来,暴露出来。例如,对于“以心传心”的心的议论就是如此。宗密认为,禅宗是“以心传心”的,但在荷泽神会之前,都是“默传密付”,所指之心,就不免各有领会。这种传法很模糊,还有误入歧途的危险。而神会不惜眉毛(禅家以为泄露秘密就会得麻疯病脱落眉毛),指出此心“以知为体”,犹如水以湿为体,这就使心体异常明白了。因此,从宗密看来,这是神会了不起的贡献。延寿仍采取这种解释,并且十分强调,将各家的议论拼凑起来为之证明。但是,这样一来这方面的问题就都提出来了。如以唯识说,万法不离心,一方面固然会发生石头也在心内等问题,同时也提出墙壁木石等无情物也是心之一体,心既以知为性,种种无知之物是否也有知呢?有知即有佛性,无情之物是否也有佛性?以后甚至还提出无情之物也说法等一连串问题。──这些问题原来是分见于各别著作语录之中的,如湛然认为一切无情也有佛性,慧忠认为无情也在说法(有人问他,为何听不到?他答,我也听不到,因为无情说法只有无情得闻),但是问题是分散的,现在集中在一起,就又成为问题了。再后,还把佛性联系到善恶行为上,认为若善恶行为同出一心,应同一性,就应有本性善、本性恶,由此有“性恶”之说。阐提无佛性,但有性善为什么不会成佛?那是因为他们无修善;佛有性恶仍然是佛,这是因为佛无修恶,由是又提出一阐提是否性善或性恶的议论。最后,还发生善恶行为是否可以同样地做佛事的问题。总之,延寿采取荷泽知为心体之说,同时又集中了各家的议论,遂把问题暴露出来。他本人虽只主调和而未能解决,但由此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对以后禅家的思想来说还是有相当影响的。
[参考资料] 《宋高僧传》卷二十八;《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六;《禅林僧宝传》卷九;《佛祖统纪》卷二十六;望月信亨着‧印海译《中国净土教理史》第二十五章;阿部肇一着‧关世谦译《中国禅宗史》第七章;忽滑谷快天《禅学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