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数论派(梵Sāṃkhya)


  印度六派哲学中,最早成立之一派。即佛典中所常见之“数论外道”。相传迦毗罗(Kapila,一名劫比罗;350~2509B.C.左右)仙人为此派初祖。此派专重知识的研究,以因中有果论为学说之根本;以观察世界之苦,进而寻求灭苦之法,证得解脱为实践目标。其世界观原采《奥义书》之一元论,承认统一神我(puru ṣa,纯粹精神)与自性(prakṛti,物质原理)二者的最高梵,故其有神论倾向颇为强烈,此在叙事诗中可以发现。尔后又演变为否认最高梵,而成为无神论之二元论。认为神我为纯粹意识,系生命原有不变清净的本体,不具作用,只观想自性。而自性则为可供开展的唯一因子,乃宇宙诸现象的本体,由纯质(satt-va)、激质(rajas)、翳质(tamas)三德所构成,并开展出觉、我慢、十一根(即五知根、五作根、意)、五唯(pañcatanmātrāṇi)及五大(pañcabhūtāṇi)。此等原理与自性、神我合称二十五谛。又谓人生有依内苦、依外苦、依天苦(运命苦)之三苦。苦之原因即来自神我与自性的结合,唯有神我脱离物质现象而独存时,始能获得解脱。
  本派之经典,以自在黑(īśvarakṛṣṇa)撰于西元四、五世纪的《数论颂》(Sāṃ-khya-kārikā)为最古,其注释书甚多,有真谛译《金七十论》,以及高达帕达( Gauḍa-pāda)、摩达罗(Māṭhara)等人的注释书,此等典籍多出现于六至八世纪。到十五世纪时,又有《数论经》(Sāṃkhya-sūtra)问世,然此书再度采用有神论,可能是受吠檀多学派所影响。现今此学派在印度瓦拉那西仍独立存在。
  ◎附一︰黄心川〈数论派的哲学〉(摘录自《印度哲学史》第九章)
  名义、史料和主要思想家
  数论哲学是印度古老哲学体系之一。数论在汉译佛经中也称为僧佉(Sāṃkhya)、迦毗罗论、雨众外道等。关于数论的名义在学者中曾经有过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僧佉”原意为“计算”、“数”,后来引申为“思索研究”,从而成为数论哲学的特有名称。例如《唯识述记》说︰“梵云僧佉,此翻为数,即智慧数。数度诸法,根本立名。从数起论,名为数论。”
  另一些人认为“僧佉”原意“审择”,因与瑜伽并列,故为“禅定”的别名;也有人认为数论内容列举二十四、二十五和二十六个范畴(谛),因而是“让人熟记的方法和要点”。《百论疏》说︰“僧佉此云制数论。明一切法不出二十五谛,故一切法摄入二十五谛,名为制数论。”
  数论的主要经典是︰《数论颂》(Sāṃ-khya-kārikā)、《瑜伽经》《数论经》(Sāṃkya-sūtra)以及它们为数众多的注疏和复注。《数论颂》相传为三、四世纪自在黑(īśvarakṛṣṇa)所作。《数论颂》的释本目前被保留下来的有五︰
  (1)是我国所保存的、陈‧真谛(约公元548~596)所译的《金七十论》。
  (2)是近年刊行的《道理之光》(Yuktidīpi-kā),这注对数论的历史和古典数论作了重要的阐明,据有人考证大概是在公元六世纪中叶写出的。
  (3)是大概在七、八世纪顷乔荼波陀所写的释本,即《乔荼波陀注》(Gauḍapādabhāṣya)。乔荼波陀的生平现在还不很清楚,有人推定乔荼波陀是吠檀多派《蛙氏奥义颂》的同一作者,但此说仍不足采信。这注有着明显的吠檀多的倾向。
  (4)是《摩吒罗评注》(Māṭharavṛtti),这个注的年代也不很清楚,但有史料可以说明,它在十世纪以后还很流行。
  (5)是公元九世纪上半叶筏遮塞波底‧弥尸罗所写的《明谛论》(《数论诸谛之月光》,Sāṃkyatattvakaumudī)。筏遮塞波底是正理论著名的理论家,他对《数论颂》的无神论思想进行了批驳,力图把古典数论篡改为一种有神论的哲学。
  上述几个释本有些内容和章节都是不同的,这种不同的原因虽经很多学者苦心的考证和解释,但目前还没有一致的看法。有些学者认为《数论颂》第一至五十二和五十三至六十八颂的内容有着明显的差别,第五十三至六十八颂可能是后人假托的。
  数论另一个重要著作是《数论经》,《数论经》相传为迦毗罗所作,但此说并不可信。据很多学者考证,在此经以前所有数论哲学著作都未提到过它的名字,因而可能是由吠檀多派在公元十四世纪写出的(也有人认为是公元九世纪写作的)。但在汉译佛经《大智度论》卷七十八、《百论》中确已提到过《僧佉经》,这种《僧佉经》是否就是印度的《数论经》,还需要进一步研究,才能作出结论。《数论经》共六卷二六五颂,前三卷叙述数论一般原理,第四卷论修行,第五卷述对其它学派的驳难,第六卷反覆陈述数论的要点。《数论经》重要的注释本是公元十五世纪阿尼鲁达(Aniruddha)所写的《数论经评注》(Sām-kyasūtravṛtti)以及公元1550年吠若那比柯宿(识比丘,Vijñānabhikṣu)所写的《数论解奈》(Sāmkhya-pravacana-bhāṣya)和十七世纪摩诃提婆‧吠檀丁(MahādevaVedantin)所写的《数论评注精要》(Sām-khya-vṛtti-sāra)。阿尼鲁达及吠若那比柯宿都是吠檀多的理论家,他们力图“使原始数论和吠檀多的哲学调和起来,扬弃它的无神论因素”。
  数论学说在汉、藏译佛经以及我国僧侣所写的著作中有着重要的记录。这些记录有的很系统,有的很片断,其内容大部涉及到早期数论以及佛教徒对于数论的批判方面。其中值得重视的是陈‧真谛所译《金七十论》,此书已由高楠顺次郎转译为法文,并由夏斯特里(N.A. Sastri)重译为梵文(Survarṇasaptatiśastra)。关于《金七十论》的作者、时代和原本在外国学者中曾引起长期的、广泛的争论,一般认为此书是目前保存的《数论颂》释本中最古老的一种,从内容上看,它确实是受吠檀多的影响较浅,如果把它和印度以后的释本相比,大致可以看出数论内部发展的曲折过程。(中略)
  简短的结论
  (1)数论经历了漫长而又曲折的三个历史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具有唯物论和无神论倾向的学说,第二个阶段是二元论的学说,最终的阶段是纯然唯心主义一元论的宗教学说。数论发展的历史除了它和外面派别的斗争外,也是内部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斗争的历史,即从唯物主义趋向唯心主义和宗教化的历史,数论在封建社会兴起以后逐渐成为统治阶级的思想体系。
  (2)第二个阶段的数论,即我称之为古典的数论是表面的二元论学说,古典数论就整个看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学说,但其中对于世界的猜测、因果关系、认识的起源等等的分析有着合理的成分,这些合理的方面,在印度哲学思想的发展历史中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
  (3)我国保存的《金七十论》是目前留存的古典数论较早的和可信的经典,它较之印度保存的、后期的《数论颂》各种释本受到吠檀多主义的影响较浅,因之在研究数论的发展历史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附二︰T. R. V. Murti着‧郭忠生译〈数论哲学〉(摘录自《中观哲学》第三章)
  古数论派比佛教还早存在(pre-Budd-histic),佛陀尚未成正觉前所师事的两位外道──阿罗罗伽罗摩与郁头罗伽罗摩即是数论派学者,据吾人所知,此二人可能是在数论派还在神话期而尚未进入哲学系统时期的人物,不过要追溯数论的历史并非本文的主题,故不赘论。数论派尝试在理性的基础上综合奥义书的思想,以独树一帜,别创风格。在奥义书思想中有两大主题︰(1)“我”之不变性与纯净性(asango,yam puruṣah)。(2)“自我”(Self)为唯一的“实在”及世界万物如何由此一纯净意识(pure consciousness)中产生。在数论派学者的眼中,会变化的即不可能是“意识”,“意识”不可能会变化,他们为了消解奥义书中此一明显的矛盾,于是不再主张“我”(即梵)为唯一的“实在”,而把“实在”分为两个互不相容的部份,且此二部份有各自的功能。数论派由此主张两种“真实”(nitya)︰不变之“神我”(purusa)与变化之“自性”(prakṛti)。
  何以说数论派是基于理性的立场来综合、组织奥义书思想呢?在《梵经》之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来驳斥数论自称代表着奥义书思想核心的说法。在奥义书诸家注释之中,数论派无疑是颇受人瞩目的学派,而且有许多论敌,否则《梵经》绝不可能如此做。《梵经》形容数论是“偏离经义”(aśabdam)、“语多臆测”(anumānam、ānumānikam),可见其认为数论派是“非正统的”、“任意恣纵的”。
  “变化”之问题可说是数论思想的重点所在,这在其他思想亦然。数论认为“转化”、“变化”乃是“自变”(Self-becoming)、“自现”(Self-Mani-festation)。某一物同时是其变化的因素(upādāna)与其变化的“动力因”(nimitta)。物质是动态的;它本身即是变化的“能源”(energy-stuff),“因”是自容的(self-contained)、是自作的(self-efficent)。惟有普遍因(遍相,vaiśva-rūpya)才是自足的(self-sufficent);所谓的“殊相”乃是整体的普遍因果之组织上的限度。变化者与变化所成之物是同一的(sat-kāryavāda,即因果同一论),此二者的差异并不是二个事物的差异,而是同一事物的两种状态︰“果”乃是“潜在因”(avyakta)的“显了”(vyakta)状态。因果关系乃是一种持续的、接续不断的运动。数论并没有与“绝对吠檀多学派”(advaita vedānta)一样的排除“差异”而主张“变化”是一种幻相(avidyā,无明);就事物之“同一”与“差异”观而论,数论较强调前者,所以数论乃是一种“同中有微异”的逻辑(a logic of identitywith a tinge of difference)。就严格的“真实”的构成论来说,数论这种主张是不如理的,因为“真实”不能是异质的、和合的。
  数论的困难在于其理论根本上的难题。依上述数论之见,则“真实”有两个──一个会变化的“真实”,另一个是不变的“真实”,而此二者毫无共通之点,并且是彼此排斥的。我们称此二者是“存在的”且是真实的,乃是使用一般的用法而已。数论采用了两种互相排斥的“真实”的类型,并且没有加以评估此二者的高下,亦即是没有表明较喜欢何者。很明显的,“物质原理”(prakṛti)是独立的真实,跟“精神原理”(puruṣa)一样的真实,在此意义之下,则“物质原理”可称之为一种“自我”;依其自己而存在。“物质原理”依自己而存在与活动;但却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其存在的价值是利他的(Saṅghāta-parār-thatvāt)。数论决不会更进一步的肯定︰就是没有“精神原理”,“物质原理”仍然能继续存在。物质原理之存在的理由及其活动乃是为了满足“精神原理”的需要。不仅仅是“真实”分裂成精神与物质,就是依“物质原理”的本质,亦含有“存在”与“价值”的分裂。此一情况促使“精神原理”必然走上多元化,以保持世间不致死去。“物质原理”虽然存在,但却不是吾人精神努力所得到的;事实上,反而是我们从它而与自己分离了。职是之故,存在者与有价值者就这样的分开了。这种困难我们在阿毗达磨部派佛教的理论中也可以看到,部派佛教认为无常的诸“蕴”是真实的根本性存在,但是它们却不是修行的目标(涅槃)。这种根本性的缺点在任何一种二元论或是多元论的形上学思想都是无法避免的。
  数论派的立论本身是站不住脚的,它的缺点是本身的、内发的,在数论的思想结构中即存有相冲突的元素。这种情形乃是起源于数论采用了两种“真实”的类型(指puruṣa与prakṛti),而此一立论反过来又必然促成“存在”与“价值”的分离,以及“同一”及“差异”被看成是同等的真实。为了使它走上理论的一致及结构的严整,批判主义可采取下述两种方向︰
  第一︰如果说“变化”与“无常”是“实在”唯一的类型,则应以心理状态来代替“精神原理”,而“变化”本身亦应解释为事物之电光石火般的刹那生灭起落。因为接受一个会变化的常住不变的个体(物质原理)即是在“真实”的结构中,加进了“异质”。这即是同时主张“形式见”与“实体见”。如果把“变化”当成是“真实”,则常住永恒的元素应视之为不真实,这乃是早期佛教的作法。这种作法对他们来说是相当容易的,因为他们对永恒连一点爱好都没有,而且这样可以用单一的无常、无我的模式来解释一切万物。
  第二种可使数论的立场一致的方法就是否定“变化”与无常;而把精神原理或“无变化”当作“真实”的形式。此一主张倾向于一元论,而其较严整的形式则是把“差异”及“变化”当成是幻相而加以排斥的吠檀多绝对主义(Absolutism of the Vedānta),另一个较具中间性的立场就是胜论学派(Vaiśeṣika)之同时接受变化与永恒。数论主张永恒(精神原理)本身也是变化的;而胜论主张永恒(如原子、我、时间、虚空)等一点都不会变化,不过把这一些“部份”结合起来,新的事物就是在它们中间产生。这种机械性的概念乃是其实体与属性,整体与部份之观点的基础。
  在数论中,这些观念论与实在论的倾向并没有调和一致。我们前已指出“物质原理”是为了“精神原理”而存在的,没有后者,前者即不能运作,但是后者对前者之存在与活动并没有正面的贡献。亦即是数论在“价值”之实用的范围内接受了客体依主体而有,但是在“存在”的范围内却不主张如此。数论正确的主张经验性的存在(轮回)乃是因为精神与客体之错误的认同;而这又是因“无明”而起。但是数论所主张的︰如果吾人能证得“分别”(viveka)时,精神原理与物质原理不再接触,而后者仍然不受其影响,这种主张没什么理由。在此又可以导出两种倾向──实在论与观念论的倾向,为求理论之一致,此二者必须更加具有相互排斥性。要□就是精神是一切──观念论,不过其意义乃是精神具优越性而客体仅是一种幻相;要不然就是一切的事物均是客体,而精神本身也是一种可认知的客体。前一种主张乃是吠檀多最后所主张的;第二种则是尼耶──胜论这一系的实在论。在这些观点形成之后,必定还要经过许多阶段的发展。
  从数论这种脆弱而论证不足的物质与精神原理的平衡之中,产生了理论的进化。在一方面,吠檀多主张唯有一个实体(指精神)故所谓的“同一”的逻辑,其结果又否定了“差异”。另一方面则是尼耶与胜论之主张实体为多且各实体同是思想的客体,与其“差异”的逻辑。尼耶学派乃是数论学派之多元论、实在论及经验论的一面;而吠檀多则是数论之绝对主义的一面。
  ◎附三︰〈数论颂〉(编译组)
  《数论颂》(Saṃkhyā-kārikā),又称《数论偈》《僧佉颂》。印度六派哲学数论派圣典之一。自在黑(īśvarakṛṣṇa,西元四至五世纪)撰。相传自在黑因撰此书,获金耳国王之赏金,故本书又名《金七十论》。然或谓全书颂数有七十余,故以之为名。全书以颂体形式整理数论学说,为论述数论文献之最古者,亦为印度哲学文献中之名著。
  本书是以观“人生是苦”的立场为出发点,叙说经由修行可获得解脱,此修行是采用以二十五谛(原理)为基本的观法。所谓二十五谛,是以神我(puruṣa)、自性(prakṛti)二原理所派生出来的二十五种分支原理。
  本书认为个体和宇宙的一切被包括在二十五谛之中,由于二十五谛的存在,故可透过因中有果论,推论出根本自性的存在。根本自性以善性(sattva)、动性(rajas)、闇性(tamas)三德(guṇa)为本质。在平衡的状态中,经由三德的活动变化(parināma)而展开一切现象。因此,万有具有三德,而神我则是无属性、无作用的纯粹智,在本质上与万有完全不同。自性是为了神我而展开的,当觉谛体悟到自性和神我有本质上的差别时,自性会止息活动而证得解脱。
  本书的注释书,有︰《金七十论》《Yu-kti-dīpikā》《Gaudapāda-bhāṣya》《Mā-ṭhara-vṛtti》《Tattvakaumudī》《Can-dṛikā》《Jayamaṅgalā》等书。其中,《金七十论》为最古之作,汉译本为六世纪时真谛所译,相传注释者为天亲。
  ◎附四︰〈数论瑜伽说〉(编译组)
  数论瑜伽说(sāṃkhyayoga)为数论派的学说之一。古典数论派的学说原先只是树立二十五个原理,其后又成立承认自在神的学说,以之为第二十六个原理。这种主张似乎有瑜伽派的倾向,但不同的是︰瑜伽派只是将自在神当作修行的对象或手段,而数论瑜伽说则是将自在神视为世界的支配者(adhiṣṭhātṛ),由此而产生精神原理“神我(Puruṣa)”。
  大体说来,在《摩诃婆罗多》及雨众(Vārṣagaṇya)的《六十科论》中都可看到此种数论瑜伽说。此外,也散见于其他学派(尤其是吠檀多学派)的文献中。但是,专事论述此说的典籍则尚未发现。
  [参考资料] 《成唯识论述记》卷四;金仓圆照《インド哲学の自我思想》《印度哲学史》;宇井伯寿《印度哲学史》;R. Garbe《Sāṃkhya and Yoga》;Edited by Sarvepalli Radhakrishnan and Charles A.Moore《A Source Book in Indian Philos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