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无记(梵avyākṛta,藏luṅ du ma-bstan-pa)
三性之一。佛典将一切法分为善、不善、无记三性,无记为其中之一,是指事物之性不可判定为善或不善者。《顺正理论》卷四云(大正29‧348b)︰
“言无记者,谓不可记说为善不善故。应赞毁法,可记说在黑白品中,名为有记。若于二品皆所不容,体不分明,名无记法。”
《大毗婆沙论》卷五十一云(大正27‧263c)︰
“复次,佛记善法有可爱果,记不善法有非爱果,若法无彼二果可记,说为无记。复次,由二事故善法可记,(一)由自性,(二)由异熟,不善亦尔。无记虽有自性可记,而无异熟,故名无记。”
此谓善、不善法可招当来之异熟果,故有爱、非爱果可记,而非善不善之法不招异熟果,故无当来之果可记,此法即名为无记。《俱舍论》卷十三亦谓(大正29‧71b)︰“诸有漏法若不能记异熟果者,立无记名。”
无记有“有覆”与“无覆”之别,有覆无记指其性染污,能覆障圣道,或蔽心性,令不净者;无覆无记指其性不染污,不覆障圣道,亦不蔽心性者。其中,无覆无记有异熟无记、威仪无记、工巧无记、通果无记等四种,加上自性无记及胜义无记而成六种,若再加上有覆无记,则共有七无记。
此外,释尊对于外道之十四难(问难),不作“是”或“非”之回答,此称“十四无记”,或“十四不可记”。(参阅附录二)
◎附一︰《瑜伽师地论》卷五十五(摘录)
复次诸无记法依处,当知略有四种。谓业所引生,生已若行住,若养命,若三摩地差别。复次彼自性云何?谓异熟生蕴,若中庸加行所摄威仪路,及工巧处,若为嬉戏加行所摄变化。
问︰彼云何展转相应耶?答︰威仪路、工巧处,或于一时展转相应。如说︰或有事业,行时易作,非住,非坐,亦非偃卧。乃至或有事业,若行,若住,若坐,若卧,皆悉易作。如经广说,所余无有展转相应。
问︰是诸无记,几实物有?几是假有?答︰于异熟所摄诸蕴,及心加行差别中,而施设故,当知一切皆世俗有。
云何彼成软中上品?谓异熟生及威仪路不猛利故,俱是软品。诸工巧处性猛利故,说名中品。当知变化,性极猛利,故是上品。又四种类各有差别,谓无色界异熟是软品;色界异熟是中品;欲界异熟是上品。若坐,若卧是软威仪;住,是中威仪;行,是上威仪。初习业者是下工巧,已串习者是中工巧,堪为师者是上工巧。下品修三摩地所得,是软变化。中品修三摩地所得,是中变化。上品修三摩地所得,是上变化。如是等类,软中上品,差别应知。
问︰是诸无记,依何事生?答︰当知略说依十二事,如闻所成地已说。
云何诸无记差别?谓异熟生,五趣别故,五种差别。若威仪路,威仪别故,四种差别。若工巧处,十二事差别故,即十二种差别。异生声闻、独觉、菩萨、如来差别故,为嬉戏、为利他,身语变化差别故,当知变化,八种差别。由此差别,即摄余事,故不别说。又异熟生,一向无记,二、三可得。一有二种︰若依伎乐,以染污心,发起威仪,是染污性。若依寂静,即是善性。若依染着,发起工巧,是染污性。若善加行所起工巧,即是善性。为引导他,或为利益诸有情故,而起变化,当知是善,此无染污。
◎附二︰T. R. V. Murti着‧郭忠生译《中观哲学》第二章(摘录)
有关“(十四)无记”之解说
某些东方的学者认为佛陀之所以拒绝回答无记的问题,而保持他那著名的沉默,无非是因为佛陀对形上学的无知。或者可以说是佛陀对这些问题没有兴趣,因为佛陀是位有名的修行者,以重行持见称于世。持这种见解的有力根据源于巴利文藏经《中部》第六十三经《箭喻经》(Cula Malunkya Sutta)。这部经的大意是说︰“释尊把追求形上问题的人比喻为一被箭所伤的人,而在没有诊治之前,此人却急于知道他是被何种箭所伤;行凶者来自何处;目的何在等一连串的问题。但在尚未得到满意的答覆之前,此人必死无疑。”这个寓言在说明形上学的论究是没有必要的,甚且对精神生活有害无益。不过有的学者从另一个方向思考,而认为佛陀是位不可知论者,虽然佛陀的思想在根本上不是很明显的不可知论,但把佛陀这种态度解为不可知论,却颇合于佛陀的教学思想与道德戒律。著名的佛学专家欧登贝格(Oldenberg)便是基于此一假设,而主张︰“无记问题是可以不必回答的,而事实上也不能回答。”欧登贝格也曾作过一些消极性、断灭性的解说,如说︰佛教乃是以其“无我”的大前提来规避回答“自我”(ego)是否存在等诸问题;“自我”或是不存在的,而任何与之相当的概念与事物都是虚幻不实的。
上述三种解说──不可知论者、断灭论者与宗教行持者,可说是误解佛法的典型代表,这些解说都违背了佛陀的教说与佛家哲学。任何生活方式皆免不了隐喻着一种哲学,一种对终极本体的追求与评估的哲学,人类的心灵绝不甘于处在永恒的悬宕不决。生命中如果缺乏一种能为其皈依的基本假设,那将是一个漂泊的心灵。关于佛陀是否为一虚无论者,汤姆士(E. J. Thomas)提出了最妥切的答覆︰
“吾人可以肯定的说︰佛教绝不是虚无论者。任何佛教经典都排斥虚无论的见解,如果认为从佛教的见解,吾人可以作成佛教是虚无论的主张,则这仅意味着对佛法的认识不够。其实无记问题的重心是佛家哲学对无记所作的结论是什么?如何才是无记的合理解答?佛家绝不可能把涅槃当作是一种“业有”(bhava)──通常的存在形态,因为涅槃并非一般的认识作用所能把握的,而涅槃也不是不存在,佛教对涅槃的概念乃是非存在(对一般的认识而言)非不存在(就涅槃本身而言)。”
如果吾人能以最大的虚心,深入佛家讨论无记问题的文献,明其是非,较其不同,则合理的解答并非是不可能的。
(十四)无记本质上之特征──二律背反
虽然无记的解说各家不同,但一般皆同意无记共有十四个问题。事实上,这十四个问题可分为四大类,其中三大类各有四个不同的问题,而最后一类有关灵魂(jiva,英文soul)的则仅有二个问题,至于为何它会仅有两个问题,吾人无法明其究竟。十四无记是
A世间在时间上是
1.无限的?
2.有限的?
3.亦无限亦有限?
4.非有限非无限?
B世界在空间上是
1.无限的?
2.有限的?
3.亦无限亦有限?
4.非有限非无限?
C如来(Tathāgata,即觉悟者)死后
1.还继续存在?
2.不存在?
3.亦存在亦不存在?
4.非存在非不存在?
D命(即灵魂)与身(即肉体)是
1.同一?
2.别异?
(中略)
佛陀如何解答(十四)无记问题
从这些问题的正反命题相互背反,即可明显的看出理性的冲突。而佛陀宣称这些问题无法解答,即意味着佛陀了解这些问题并非就一般经验的层次而论,这些问题无法诉诸经验事实来解决。当理性试图超越现象界以追求终极最后的实体,便使其自身陷入纠缠不清的冲突。各种以理性为基础而建立的“思辨形上学”之间,不仅见解有所不同,甚至彼此对立,如一方说“是”(正命题),另一方则答以“非”(反命题),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从佛陀与弟子间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佛陀对这些正反意见了解颇深,特别是在佛典中常提及所谓的“六师外道”,而这正是六种对无记问题的典型见解。在巴利文《长部》〈梵网经〉开头的一段对话,便是在说明佛陀对此问题的看法。佛陀把所有的基于理性思辨而构成的理论概称之为独断的教条主义,而这些不同的教条主义皆自称能了解现象的本来面目,但却又彼此对立,孰是孰非,难以为断。佛陀很清楚的看出这些冲突的本质,所以用超越的反省、批判的态度来解决它,佛法的辨证思想于焉诞生。在西洋哲学思想尚未有与此一方式相埒者出现之前,佛陀便已提出此一辨证法。愚意以为︰就纯哲学而言,佛陀已经达到很高的哲学心智的层次,而且他确实已经告诉我们对无记问题的答案──而且可能是“经验之批判”唯一的答案。事实上,如果佛陀提出一“是”或“不是”的答案,无疑他将会陷入与他一再驳斥者相同的误谬。在“永恒论”(śaśatavāda,即佛典所谓的常见论)与“虚无论”(uccheda-vāda,即佛典所谓的断见论)的对立之外,佛陀提出了另一更基本的对立──独断的教条主义与批判主义的对立(永恒论与虚无论都是属于独断的教条主义,而说到批判主义即是分析、反省教条主义的心智)。批判主义即是将人类的心理从所有的执着与烦恼中解脱出来,而它即是解脱的本身。(中略)我们先看看阿毗达磨学者(指“有部”,Vaibhasika)与“经量部”(Sautrantika)的诠解,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无记的问题。
阿毗达磨学者对无记之诠解
阿毗达磨佛教可说是一种“半批判主义学派”(semi critical school),它否认有一常恒不变的“真我”(atman,即前文所指的灵魂),而认为“真我”乃是在经验中一个约定俗成的名词。但是由于他们对佛陀所开示的“蕴”(skandha)、“处”(ayatana)、“界”(dhatu)的思想了解不够深刻,所以他们本身也提出一种“思辨形上学”──“法”(dharma)的理论。世亲菩萨(Vasubandhu)在他的名著《阿毗达磨俱舍论》(Abhi-dharma-Kośa)的篇尾对“无记”作了原则性的讨论,他的诠解可说是一代宗师的高见。他是经量部的学者,却深受有部的影响,《俱舍论》即是他对有部思想的整理与批判,这部论典代表着部派佛教(即阿毗达磨佛教)思想的颠峰。
在形式上,回答某一问题可有四种不同的方式︰(1)可以直接回答的问题。(2)在回答之前必须先加以分析的多重性问题。(3)以反问回答的问题。(4)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对于这四种方式,《俱舍论》加以一一论列,而十四无记即是属于最后一种──无法回答的。《弥兰陀问经》(Milinda Pañha)亦持相同的见解。
犊子部(Vatsīputrīya)虽然也是佛教的宗派之一,但它的见解却与佛陀的教法有一些差距。犊子部的“不即蕴不离蕴我”即是世亲菩萨在《俱舍论》中批判的对象。在论证的过程中,我们即可看出世亲菩萨自己的看法。(中略)
由上引《俱舍论》,吾人可知︰阿毗达磨学者无记的真正答案,相当于佛陀对灵魂、世界的看法,亦即是“灵魂”不过是对某一状态的描述,根本没有一个与“灵魂”相应的事物存在。(就好像龟毛兔角一样,虽然有此一名词,实际上却没有龟毛兔角)。可是愚意以为︰佛陀把每一种“理论”(dṛṣṭi)都看成是一种有所见的教条(有所见即有所不见)。其次,阿毗达磨学者的注解把本质上是理性冲突的无记问题,转变成语言表达的困难,这似乎没有抓住问题的重心。不过,这种诠解对中观学者的解释──佛陀的真正本怀还是有所启发的。
[参考资料] 《大毗婆沙论》卷九十七、卷一四四;《俱舍论》卷七;《俱舍论光记》卷二、卷十三、卷十五;《成唯识论》卷三、卷五、卷十;《成唯识论述记》卷五(末);《大乘义章》卷七;《大乘法苑义林章》卷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