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格义


  中国初期的佛教学者所用一种解说佛典的方法。据《出三藏记集》卷五所载慧睿撰的〈喻疑〉中说(大正55‧41b)︰“汉末魏初(中略),寻味之贤始有讲次,而恢之以格义,迂之以配说。”而说明格义的运用,是始于汉末魏初。当时佛教传入中土不久,它的理论幽玄,不是一般人所能够了解,于是讲说佛法的人便用格义的方法,和中国旧有的学术思想相配合,来发挥它的意义。例如魏初康僧会和陈慧合撰的《大安般守意经注》卷上(此经现行本经注不分),把“安般守意”四个字作了十几种解释,其中就有一段说“安为清,般为净,守为无,意为名,是清净无为也。”即是用中国的道家所说“清净无为”来配释“安般守意”的。又《阴持入经注》卷下也用“无为”配释“泥曰”(涅槃的古译),这些都是格义最初例子。这个方法,一直传到东晋‧道安时代,还都只是讲说者应机施设,没有成规,到和道安同学于佛图澄门下的河间(一作中山)竺法雅,才把“格义”着了类例。
  法雅是一位兼通外学的佛教学者,依附他的门徒,多半只懂一般世间的典籍,对于佛教的教理还格格不入。法雅为了令他们易于理解,于是和中山康法朗等把佛经当中的事数,和老庄等外书比拟配合,递互讲说,并且着为类例,作为讲说的准则。其中事数,依《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说,是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七觉之属,把这些事数用中土原有的事例加以说明。
  法雅以后,“格义”就限于法数的范围。如隋‧智顗说的《仁王护国般若经疏》卷二引用了一段《提谓波利经》,其中就用五星、五岳、五脏、五行、五帝、五德、五色,特别是五常来配释五戒,说不杀是仁,不盗是智,不邪淫是义,不饮酒是礼,不妄语是信。这个《提谓波利经》,据《出三藏记集》卷五〈新集疑经伪撰杂录〉中说,是刘宋孝武帝时北魏比丘昙靖所伪造。(《续高僧传》〈昙曜传〉也说,旧录别有《提谓经》一卷,与诸经语相同,但昙靖增加了五方、五行,致成伪本)。又隋‧颜之推所著《颜氏家训》〈归心篇〉也说,内典初门设五种禁(五戒),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这种以五常配五戒之说,大概即是旧时法雅一流“格义”的遗留。
  自从法雅等盛倡“格义”的学风,继起者不乏其人,如当时的佛教学者毗浮、昙相等,就在讲授佛理时用“格义”的方法训导门徒。道安、支遁等解释佛理时,也曾经对比所谓“庄老三玄”中的言句;而慧远讲“实相义”引《庄子》为连类,更是“格义”的流亚。然而外书和佛典毕竟有相当的距离,所以格义容易流于歪典而和佛典的本义乖违,如《高僧传》〈僧光传〉引用道安语说(大正50‧355a)︰“先旧格义,于理多违。”又鸠摩罗什的弟子僧睿在所撰〈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当中说︰“格义迂而乖本。”因此,“格义”的运用终于随佛教的义理渐次流行和发展而止。(黄忏华)
  ◎附一︰吕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三讲(摘录)
  罗什以前的佛学研究情况,据僧睿〈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记载,大概有两个方面︰“格义”和“六家”。〈序〉说︰“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已来,虽曰讲肄,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意思是说,向来对于佛学的研习,可分为两派,一派属于“格义”,用这种方法的人,往往与本来的义理相违。──这一论断,是因为罗什译本出来后,比较而知的。另一派属于“六家”之说,采取自由讨论的方式,只求意趣而不拘拘于文字,这样就容易产生偏颇,不能契合本意。这是汉魏到晋初时期研究佛学的两种基本情况。
  “格义”,它的产生是有历史原因的。原来般若学对于“性空”讲得比较空泛,要揭示其内容,必须把“事数”(即名相)弄清楚,《放光》译出后,“事数”比较完备了,如用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来说明。为了解释“事数”,起初有康法朗(与道安同时)、竺法雅(道安同学),后来有毗浮、昙相等,创造了“格义”的方法︰“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即把佛书的名相同中国书籍内的概念进行比较,把相同的固定下来,以后就作为理解佛学名相的规范。换句话说,就是把佛学的概念规定成为中国固有的类似的概念。因此,这一方法不同于以前对于名相所作的说明,而是经过刊定的统一格式。这一派专在文字上着眼,目的在于贯通文义,作为研究佛学的初步还是有必要的。但是,发展下去就不免流于章句是务了。现在由于材料的散失,这一方法的具体情况已难详细说明。
  对于“格义”的方法,早在僧睿之前的道安就已表示不满,他在〈道行经序〉中说过︰“然凡谕之者,考文以征其理者,昏其趣者也;察句以验其义者,迷其旨者也。何则?考文则异同每为辞,寻句则触类每为旨。为辞则丧其卒成之致,为旨则忽其始拟之义矣。”这是说,由于文句经常不同,执着它就会造成迷乱,因此,必须放在它的旨趣上,“若率初以要其终,或忘文以全其质者,则大智玄通,居可知也”。
  ◎附二︰〈竺法雅之格义〉(摘录自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二分第九章)
  大凡世界各民族之思想,各自辟涂径。名辞多独有含义,往往为他族人民所不易了解。而此族文化输入彼邦,最初均抵牾不相入。及交通稍久,了解渐深。于是恍然于二族思想,固有相同处。因乃以本国之义理,拟配外来思想。此晋初所以有格义方法之兴起也。迨文化灌输既甚久,了悟更深,于是审知外族思想,自有其源流曲折,遂了然其毕竟有异,此自道安、罗什以后格义之所由废弃也。况佛法为外来宗教,当其初来,难于起信,故常引本国固有义理,以申明其并不诞妄。及释教既昌,格义自为不必要之工具矣。
  格义之法,创于竺法雅。雅,河间人。与释道安同学于佛图澄。后立寺于高邑。《僧传》曰︰“竺法雅……少善外学,长通佛义。衣冠仕子,或附咨禀。时依雅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及毗浮、昙相等,亦辩格义,以训门徒。雅风彩洒落,善于机枢。外典佛经,递互讲说。与道安、法汰,每披释凑疑,共尽经要。”格义者何?格,量也。盖以中国思想,比拟配合,以使人易于了解佛书之方法也。事数者何?据《世说》〈文学篇〉注曰︰“事数,谓若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七觉之属。”法雅之所谓事数即言佛义之条目名相。其以事数拟比,盖因佛经之组织,常用法数,而自汉以来,讲经多依事数也。《僧传》谓康法朗等以事数与外书拟配,因而生了解,然后逐条着以为例,于讲授时用之训门徒,谓之格义。竺法雅,少善外学,长通佛义,乃最有以内外相比拟之资格者。其弟子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则善诱之方,应在使其由世典以悟入佛理,故用格义,外典内书,递互讲说,以使生解也。康法朗等者,应等取道安、法汰也。朗内外学若何,《僧传》无明文。然道安、法汰固称为内外兼通者也。
  观乎法雅、道安、法汰俱为同学。或格义之法在道安青年师佛图澄时,早已用之。及其师死后,道安舍弃格义方法。《高僧传》〈释僧光(亦作先)传〉引安公言云︰“先旧格义,于理多违。”则当因安公少年时,必常用格义。及在飞龙山,其学有进步,而知其多违理处。《高僧传》〈慧远传〉曰︰“远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远引《庄子》为连类,乃似格义之拟配外书。安公听远不废俗书,则其通常令弟子废俗书可知。废俗书者,亦与反对格义同旨也。
  格义既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使得生解悟,并逐条着之为例,其迂拙牵强,可以想见。因此而为有识者之所不取。但格义用意,固在融会中国思想于外来思想之中,此则道安诸贤者,不但不非议,且常躬自蹈之。故竺法雅之格义,虽为道安所反对,然安公之学,固亦常融合老庄之说也。不惟安公如是,即当时名流,何人不常以释教老庄并谈耶。此证极多,姑不详举。
  格义之法,起于河北。然法雅之格义,用之者必不少。《僧传》谓道安非议之,而僧光戒其妄诽先达。则颇为一时人士所重可知。但自道安以后,佛道渐明,世人渐了然释教有特异处。且因势力既张,当有出主入奴之见,因更不愿以佛理附和外书。及至罗什时代,经义大明,尤不须藉俗理相比拟。故僧睿于什公来后,乃申言格义迂而乖本也。而慧睿《喻疑论》中亦言格义自道安、罗什之后废弃不用也。
  但《喻疑论》中言及格义一段,亦颇可注意。“昔汉室中兴,孝明之世,(中略)当是像法之初。自尔以来,西域名人,安侯之徒,相继而至。大化文言渐得渊照边俗,陶其鄙俗。汉末魏初,广陵彭城二相出家,并能任持大照,寻味之贤,始有讲次。而恢之以格义,迂之以配说。”由此言之,格义拟配之说,道安以前,应甚普遍流传,不只一方也。但《祐录》〈鸠摩罗什传〉有曰︰“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历涉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此段与《喻疑论》比较,似系节引上段,脱胎成文。但僧祐误以为格者捍格之格,非格量之格,遂改格义配说为滞文格义。是梁时学僧已不悉格义之意。慧皎《高僧传》虽载法雅创格义事。但其〈罗什传〉,抄袭僧祐原文,仍言“滞文格义”,此乃慧皎之不精审处。但亦可见在梁时,融合内外,虽尚有其风。而格义迂阔之方法,所谓逐条拟配立例者,则已久废弃不用而忘却矣。
  [参考资料] 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现代佛学大系》{53});林传芳〈格义佛教思想之史的开展〉(《魏晋南北朝佛教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