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欧阳渐(1871~1943)
现代中国佛教之著名居士、唯识学名家、支那内学院创办人。江西宜黄县人,字竟无,生于西元1871年(清‧同治十年),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幼时,刻苦攻读,二十岁入学。但不喜欢科举,转而研究经史、天文、历算以及程朱的理学。肄业经训书院,称高材生。1894年(光绪二十年)中日战争爆发,国势日益衰微,他感觉到过去所学无用,遂改变方向,要用陆王之学来对世事有所补救。不久,友人桂伯华游学南京归,又介绍了佛学,以为是究竟之学,他才开始涉猎佛书。
1904年(光绪三十年),他亲自在南京受了杨仁山居士的启发,对佛学有了信仰。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三十六岁,生母逝世,他异常悲恸,即日发愿,舍弃世欲,专研佛学。1910年(宣统二年),他决定长期住在南京,跟杨老居士学习,这时他已经四十岁了。第二年杨居士病卒,预以金陵刻经处的编校工作咐嘱于他。不久,国民革命军攻南京,他在危城中,守护经坊四十天,使经版一无损失。生活异常艰苦,几至饔ロ不给,赖友人清道人李瑞清济以大洋十元,始得待兵解出城。
革命胜利后,他与李证刚等发起佛教会,主张政教分离,未获实现,会也就解散了。从此他研究瑜伽系学说,数年,分清了法相、唯识两宗的界限,在佛学理论上作了新的贡献。1918年(民国七年),他按照杨老居士的计划刻完了《瑜伽师地论》后五十卷,作了很长的叙言,阐明瑜伽学系一本十支的深义。自明代以来,久已晦塞了的慈恩宗学说,到这时才重新昌明,而对知识界接受佛学发生了很大的作用。他在这时又筹办支那内学院,便利研究,经过几年,在1921年才成立。他自己主讲《唯识抉择谈》,南北学者好些人来受业,梁任公在这时参加听讲,自谓得益不浅。
内学院前后设立了研究部试学班,法相大学特科等。讲习的科目有唯识学、法相学、因明学、律学、心学、佛法美术学、印度哲学、佛教史学、中国古文学、梵、藏、英、日文学等。重点放在瑜伽系学说上。同时广刻唐人章疏,大阐有关瑜伽唯识的种种原理。1927年(民国十六年)办学告一段落,他深入研究了《般若》《涅槃》等经,编辑《藏要》,印出经论五十余种,写了很多绪言,益加畅发佛学的究竟义、真实义。
1931年(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军阀侵略东北。次年,又强占上海闸北,国势日见严重。他激发爱国精神,大声疾呼,提倡舍身取义、见危授命的儒家之言,号召国人群起抵抗。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他召集门人讲演对于孔佛二家学说究竟会通的看法,表示他晚年成熟的思想。七七事变爆发后,他和内学院同人去四川,在江津设立内学院蜀院,继续刻经讲学的事业。在这时期中,他组成自己学说“顿境渐行”的体系,写出《释教》《心经读》《中庸传》等著作。1943年(民国三十二年)二月病卒,终年七十三岁,即葬在江律。
平生著述因迁徙散失很多,晚年自订所存的成为《竟无内外学》。内容为︰《内学院院训释──释师、释悲、释教》《大般若经叙》《大涅槃经叙》《瑜伽师地论叙》《法相诸论叙》《俱舍论叙》《藏要经叙》《藏要论叙》《五分般若读》《心经读》《唯识抉择谈》《唯识研究次第》《楞伽疏决》《解节经真谛义》《在家必读内典》《经论断章读》《内学杂着》《中庸传》《孔学杂着》《诗文》《小品》《四书读》《论孟课》《毛诗课》《词品甲》《词品乙》等共二十六种,三十余卷,都已刻版印行。至于他一生校刻的佛典千余卷,这些版片,现都保存在金陵刻经处。
居士的学说思想,是由儒入佛而后以佛摄儒的。他深通了程、朱、陆、王之学,才研究佛学。在佛学中又由法相唯识,而般若唯智,而涅槃究竟,节节贯通。然后回看孔家,寻其精神。他以为两家学说有相似处;但就实践是否趋向人生究竟而论︰孔行而无果,佛则行即是果(《孔学杂着》),这就有质的区别了。
居士讲学,本来主张学必有为而发,而用在利他。晚年因国势阽危,愤发忠义爱国的精神,贯彻于一切方面。他说︰“乱之兴也自无悲始,悲之萌也自亲爱始。”(〈内学序〉)他要提倡佛家大悲的精神来救亡图存。又说︰
“今之成人,体用难并,姑先其体。曰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中略)孙中山革命是一条鞭,不可杂保皇党开明专制;今日抗战到底是条鞭,不可收容主和败类。孔子谋道不谋食,孟子舍生取义,踽踽独行,不可夹杂乡愿两边立足之相似教。”(《孔学杂着》)
他又要用儒家严夷夏之分、义利之辨的精神来救亡图存。选《毛诗课》则说︰“迨天之未阴雨,绸缪□户,谁敢侮予,今则流血百万,惨不可言矣!事前有备谓之未雨绸缪,(中略)绸缪在作新,作新在作气,作气在观感而愤悱。”(〈毛诗课叙〉)
他本来精于文学,在晚年因国难选刻《词品甲》,纯粹为了“山河破碎,上下晏然,秉国不均,民将无气。若使无气,则砧俎宰割固无妨,赧颜事仇亦何害,人生至此,尚足问哉!吾焉能忍与此终古!国之强也,气之炽也;国之亡也,气之馁也。谁能使气之炽而终于不馁耶?要此锥心刻骨之事常目在之而后可也”(〈词品甲叙〉)。
他也精于书法,晚年因国难更提倡六朝以上的书法,也是为了“河山破碎,强虏纵横,民气不扬,国魂安傅。丰腴柔媚软骨之鸩,铁石冰霜强根之锻。要使耳濡目染,意匠心营,无不皆岳峙渊停而绝尽山温水软,然后斯民浩气,勃然兴而沛然盛也。”(〈跋龑秋秾元明以来书法评传墨迹大观〉)
从这些上可见居士一贯爱国的精神。
至于他平生治学,主张︰(1)不可以凡夫思想为基础,而必以等流无漏为基;(2)不可主观而必客观;(3)不可宥于世间见,而必超于不思议;(4)不可以结论处置怀疑,而必以学问思辨解决怀疑。(《孔佛概论之概论》)。又特别注重拣除伪似,明辨是非,所以他在佛学孔学方面都有伟大的贡献,这决不是偶然的。(田光烈)
◎附一︰吕澄〈亲教师欧阳先生事略〉(摘录自《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三卷第四册)
师讳渐,字竟无,江西宜黄人,清‧同治十年十月初八日生。父仲孙公,官农部,历念余年,不得志。师六岁,仲孙公即世。
师幼而攻苦,精制艺,年二十,入泮。薄举业不为,从叔宋卿公读,由曾胡程朱诸家言,博涉经史,兼工天算,为经训书院高材生,时称得风气之先。
中东之战既作,国事日非,师概杂学无济,专治陆王,欲以补救时弊。友人桂伯华自宁归,劝师向佛,始知有究竟学。
年三十四,以优贡赴廷试,南旋,谒杨仁山老居士于宁,得开示,信念益坚。归兴正志学堂,斟酌科目,体用兼备,自编读本课之。
年三十六,生母汪太夫人病逝,师在广昌县教谕任,遄返,仅得一诀。师本庶出,复幼孤,一嫂一姊皆寡而贫,来相依,霾阴之气时充于庭,母病躯周旋,茹苦以卒。师哀恸逾恒,即于母逝日断肉食,绝色欲,杜仕进,归心佛法,以求究竟解脱焉。
期年,赴宁从杨老居士游。又渡东瀛数月,访遗籍。返谋久学之资,任两广优级师范讲席,病湿罢。与友李证刚谋,住九峰山,营农业,又大病濒死。乃决舍身为法,不复治家计,时年已四十矣。
岁庚戌,再赴宁,依杨老居士。越年,老居士示寂,以刻经处编校相属。值革命军攻宁急,师居危城中守经坊四十日,经版赖以保全。翌春,与李证刚等发起佛教会,撰缘起及说明书,并警告佛子文,勖僧徒自救,沉痛动人。以主张政教分离。不果,解散。自是长住刻经处,专志圣言,不复问外事。
溯师四十年来,笃学力行,皆激于身心而出,无丝毫假藉。尝曰︰悲愤而后有学,盖切验之谈也。师既主编校,病刻经处规模未充,又乏资广刊要典,乃设研究部,只身走陇右,就同门蒯若木商刻费。比返,爱女兰已病卒刻经处,哀伤悱愤,治《瑜伽》,常达旦不休。稿久,乃晓然法相与唯识两宗本末各殊,未容淆乱。叙刻法相诸论,反覆阐明,闻者骇怪,独沈乙庵先生深赞之。每叙成,必赴沪谒沈,畅究其义而返。至民国七年,遵老居士遗嘱,刻成《瑜伽》后五十卷,复为长叙,发一本十支之奥蕴,慈宗正义,日丽中天,自奘师以来所未有也。
会友人符九铭来苏省,掌教育,因筹设支那内学院以广弘至教,刊布缘起章程,迁延数载未就。南游滇,应唐蓂赓请讲《维摩》《摄论》,北赴燕,为蒯若木讲《唯识》,稍稍得资助。民国十一年,内学院始成立,创讲〈唯识决择谈〉,学人毕集。梁任公亦受业兼旬,病辍,报师书曰︰自怅缘浅,不克久侍,然两旬所受之熏,自信当一生受用不尽。于以见师教入人之深矣。由是广刻唐人章疏,《瑜伽》《唯识》旧义皆出。
又就内学院开研究部试学班,及法相大学特科,大畅厥宗。立院训曰︰师悲教戒。揭在家众堪以住持正法之说,教证凿然,居士道场乃坚确不可动。及民国十六年,特科以兵事废,同怀姊淑又病亡,师悲概发愿,循龙树、无著旧轨,治《般若》《涅槃》诸经,穷究竟义,次第叙成。其间更辑印《藏要》,经论二十余种,各系绪言,莫不直抉本源,得其纶贯。而尤致意拣除伪似,以真是真非所寄自信,一时浮说游谈为之屏迹。
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国难日亟,师忠义奋发,数为文章,呼号救亡如不及。一二八抗日军兴,师筮之吉,作释词,写寄将士以资激励。继刊《四书读心史》,编《词品甲》,写〈正气歌〉,撰〈夏声说〉,所以振作民气者又无不至。于是发挥孔学精微,上承思孟,辨义利,绝乡愿,返之性天。以为寂智相应,学之源泉,孔佛有究竟,必不能外是也。
民国二十六年夏,集门人讲晚年定论,提无余涅槃三德相应之义,融《瑜伽》《中观》于一境,且以摄《学》《庸》格物诚明。佛学究竟洞然,而孔家真面目亦毕见矣。讲毕,日寇入侵,师率院众并运所刻经版徙蜀,息影江津,建蜀院,仍旧贯,讲学以刻经。先后著《中庸传》《方便般若读》(即《般若经序》卷三)、《五分般若读》《院训释教》。以顿境渐行之论,五科次第,立院学大纲。自谓由文字历史求节节近真,不史不实,不真不至,文字般若千余年所不通者,至是乃毕通之。
民国二十九年,遘家难,矢志观行,于《心经》默识幻真一味之旨,夙夜参研,期以彻悟。三载,始著《心经读》存其微言,盖师最后精至之作也。
师受杨老居士付嘱,三十年间,刻成内典二千卷,校勘周详,传播甚广。及国难作,文献散亡,国殇含痛,师又发愿精刻大藏以慰忠魂。选籍五千余卷,芟夷疑伪,严别部居,欲一洗宋元陋习,以昭苏藏教,筹画尽瘁。本年二月六日,感冒示疾,转肺炎,体衰不能复,然犹系念般若不已。至二月二十三日晨七时,转侧右卧,安详而逝。享寿七十有三。
德配熊夫人,子格、东,女兰,皆先卒。孙应一、应象,孙女筏苏、勃苏,俱就学国外。由门人治其丧,权厝于蜀院院园。
师平生著作多以播迁散佚,晚年手订所存者为《竟无内外学》。其目曰︰《内院院训释》《大般若经叙》《瑜伽师地论叙》《大涅槃经叙》《俱舍论叙》《藏要经叙》《藏要论叙》《法相诸论叙》《五分般若读》《心经读》《唯识抉择谈》《唯识研究次第》《内学杂着》《中庸传》《孔学杂着》《诗文》《小品》《楞伽疏决》《解节经真谛义》《在家必读内典》《经论断章读》《四书读》《论孟课》《毛诗课》《词品甲》《词品乙》。凡二十六种,三十余卷,悉由蜀院刊行之。
师之佛学,由杨老居士出。《楞严》《起信》,伪说流毒千年,老居士料简未纯,至师始毅然屏绝。荑稗务去,真实乃存,诚所以竟老居士之志也。初,师受刻经累嘱,以如何守成问,老居士曰︰毌然,尔法事千百倍于我,胡拘拘于是。故师宏法数十年,唯光大是务,最后作老居士传,乃盛赞其始愿之宏,垂模之远焉。呜呼!师亦可谓善于继述者矣。弟子吕澄谨述。
◎附二︰太虚〈阅竟无居士近刊〉(摘录自《太虚大师全书》〈杂藏‧书评〉)
距今三十三载,我参加金陵刻经处杨仁老所办祇桓精舍,时竟无居士──欧阳渐──亦每函杨仁老问研佛学,尝见其手札,颇涉法界观义,始心识其人。民元,居士与李政纲等办佛教会,我则办佛教协进会,嗣闻继主杨仁老刻经事。民七,我于沪上组觉社而出季刊,载居士答徐蔚如诸问,传有支那内学院之创设。民八冬,余过金陵访之,始与居士晤谈,吕君秋逸亦随出见。民九,《海潮音》创刊后,我与居士虽时上下其议论,两方门下亦往往辩言杂出,然我过金陵仍频访叙,徒侣亦转相问学,法喜靡间。惟近十年卒致不通闻问,学侣形之攻难者其气渐粗,则民二十后涉及俗事问题,余乃默避之也。
阅杂刊五六七及《中庸传》,觉居士气壮神旺如昔,学有进益,剀切敷陈以求解人,真摰恳诚之意洋溢于字里行间,堪示为学良范。爰藉之为推衍,以重结法喜之缘。
居士自述学程,初习程朱,继学陆王;看《起信》《楞严》,年濒四十;学《唯识》《瑜伽》至涣然冰释,年五十余矣;发愤治《智论》而《般若》娴习;进治《涅槃》,年六十而后知无余涅槃之至足重。当其《瑜伽》冰释,尝力非《起信》《楞严》;迄宗《涅槃》,则幡然又变。然详察居士顷年所提倡者,在“宗趣唯一,无余涅槃;法门无量,三智三渐次”二语,其余事则辟汉、宋伪儒,显真孔同佛而已。试略分别之︰
宗趣唯一,无余涅槃;法门无量,三智三渐次,是诚居士之学有增益,能揭示其要者也。又云︰
“念念无心是地上境界,凡夫有漏从何觅得?然无路可通而有方便,大智慧人苦心婆心贻我大宝,岂堪忽视?无漏则无心,有漏则有心──无心有心带语病──,虽则有心而心之内境有自证分,亦现量得,此之现量世间现量,但能建在率尔堕心上,稍一刹那则寻求、决定、染净与六识俱矣。发生六识之根基,是四惑相应之末那,缠眠演绎,无有出期。若自证分则有漏中至善,久久缘习忽无漏生,所谓径路绝而风云通也。此即随顺依处依之立引发因,能引发无漏者也。诸修道人都恃此心,而于宗门唯一取用。”
于教外别传之秘,亦能从教理中点出睛光,与吾去年请示于真现实论者,语意密迩。然居士以刻苦工夫得此,又因憍慢素深──在居士或以狂狷自许──,遂夸为创获之旨,欲据之以凌轹古今,则仍不免陷于疏习也。
其说大涅槃三德︰不即不离,不一不异,至微至妙,妙于相应。夫相应者,不可思议,法尔如是,境界也。经云︰“我今当令一切众生及以我子四部之众,悉皆安住秘密藏中,我亦复当安住是中入于涅槃。何等名为秘密之藏?犹如伊字,三点若并则不成伊,纵亦不成,别亦不成;解脱之法亦非涅槃,如来之身亦非涅槃,三法各异亦非涅槃。我今安住如是三法,为众生故名入涅槃,如世伊字。”细味经言,而知相应至妙之义,一语具三玄,一玄具三要是也。举一涅槃而即具三德,一语具三玄也。举一解脱,法身以充其量,般若以显其得。举一法身,清净无垢本于解脱,功德无边资于般若。举一般若,因之为无分别起于解脱,果之为一切种智成于法身,则所谓一玄具三要也,皆相应义也。并则一画,纵则一贯,谁居左右?谁为始终?面目无序,君臣无位,混淆一团,法相乱三,是则即也,一也,有过也。别不具三,解脱则有小而无大,法身则详增上而略本质,般若则明用而非诠体,非圆相也;异地而处,三法虽具,不相连属,非妙相也,是则离也,异也,亦有过也。伊之三点,非并非纵,亦非别异,而仍三法,以法相谈则治而不乱,以至理言则融冶无间,相应之妙如是哉!
此不惟天台之圆三谛义相合,而《起信》之真如如来藏体相用三大,以至《楞严》《圆觉》等天台、贤首疏义,亦何尝违异?
至于“据是三智,有情成佛凡有初中后三渐次,引生无漏为初渐次,由凡入地历七方便,加行智境也。无相无功用住为中渐次,自初至八烦恼障尽,根本智境也。圆满菩提为最后渐次,一切智智乃证极地,后得智境也”。则常途或谈五行,或立五位,或开十三位以至五十二位,开合之差别耳。而言“唯一宗趣无余涅槃,是则澈上澈下、澈始澈终,须臾不离无余涅槃也。故般若为地上事,为根本智相应涅槃矣,而三智所系皆不离乎根本”。尤宛然天台从性起修,全修在性,即而常六、六而常即之六即义。六之等一即圆三谛理,亦即大涅槃三德义。第二、第三、第四则随顺无漏、趣向无漏、临入无漏之地前加行也。第五、第六则地上根本智、地上最后后得智也。其不同处亦开合及名字之异尔。
不宁惟是,其致李政刚书中所言︰“自小乘经四含,论六足各部执,而归极于俱舍。如是中观──大般若、四论、瑜伽──六经、十一论。如是而一乘三德,所谓经涅槃、密严。分为四段,段段精研以为教。”
亦近于天台小乘三藏,般若通,瑜伽别。法华涅槃圆之四教。居士能虚心再一读天台诸部,不将视今日所谓︰“台、贤、藏、密绝口不谈,盖法华、华严自有真谛,决不可容一家之垄断也。密不尊教,藏时背理,皆法界之陷害也。”同于自己攻诃自己,而哑然失笑耶!天台之书具在《正续藏》,在今观之,虽不必皆精当,亦不能与居士之说尽符。然此数端之恰合,固不容诬也。
至辟汉、宋伪儒,显真孔同佛,质言之即孔学同佛之无余涅槃、三智三渐次也。于〈答陈真如论学书〉外,旁见覆张溥泉、梁寒操书,而致力乃在《中庸》一传。其辟除宋儒之锢蔽,以免国人再堕入汉、宋门户窠臼,进求于孔、孟先秦学术之真,亦诚有振发聋聩之处。然无余涅槃三智三渐次之佛法,非易明也,居士历程、朱、陆、王、《唯识》《智度》四十年仅乃得之,加之斥二千年之儒皆伪,又于孔、孟掩人伦仁义之显,揭同佛寂净之隐,均非内外学者所公认,则更难上加难。纵令孔、孟真同佛,亦何如直谈显了佛法之易起人信哉?况孔、孟为人乘道德之宗,强拉同佛,两失之,曷若王恩洋人生学之位置者为得当欤!
居士求法勤苦,为学真切,诚有可钦者。当其得益处猛力激扬,每发隐奥;而偏至之势亦随以生,由之执此斥余,故立言往往功过参半。宝持其精刻而择取其精义,则光严佛国之功德亦足多已。
◎附三︰游侠〈欧阳竟无先生的法相学〉(摘录自《现代佛学》杂志1962年第五期)
中国近代治佛学者都推欧阳竟无先生为法相学一大家,其实,先生之学并不限于法相。他毕生钻研佛学,展转深入,主张佛学须彻上彻下融于一贯,反对各执所宗而偏谈全局。尤其重视知法知义,对印土各家之说,必究其本义,观其会通,期得全面性的理解。到了晚年,他融贯般若、瑜伽,汇归于涅槃,提出“宗趣唯一无余涅槃,法门无量三智三渐次”与“佛境菩萨行”之说,并依染净之谓教之义,立唯识、唯智、涅槃三学(三学诠以涅槃三德,以舍染为解脱义立唯识学,以舍染灸为般若义立唯智学,以取净为法身义立涅槃学,见〈内学院院训释‧释教〉),以整然的体系来讲明佛学,自成一家之说。即就法相学而言,剖析抉择、指明关键,独阐此学之真,其所发挥,多有前人所未道者。特别值得注意的,我觉得有如下这几点。
首先,欧阳先生指出法相法性是一种学,纠正了一般人对于“法相”一词的误解。中国佛学,自中唐以来,一向视大乘有所谓法性和法相两大宗的对峙,其意乃指龙树、提婆与无著、世亲两系之学,从这样的看法来理解法相,实在是一种误会。欧阳先生认为教止是谈法相,龙树、无著所阐说的并无性、相之分。泛谈法相,可以从理和教两方面来看。就理而言,法相的范围至广,其所指相当于佛法的全体,这可以龙树和无著之说为证。龙树的《大智度论》卷二说︰“如是我闻是阿难等佛大弟子辈说,入佛法相故,名为佛法。”无著的《大乘庄严经论》卷一说︰“佛语有三相,一者入修多罗,二者显示毗尼,三者不违法空。”此三相,在凉译坚意的《入大乘论》卷上,亦称之为三法印,其第三不违法空,即云“不违法相”,可见法性法空都是法相。是故法相是总,大小乘空等义门都只就法相的一分而言。都不违法相,即都入佛法相,都归趣于涅槃,这是在道理上可以肯定的。
就教而言,经律论三藏都关涉法相。经,是佛法相,佛依自证境界有所建立,都谓之法,而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形容,则无往而非相,故佛所说教莫非法相。律,是入佛法相的方便,佛于临涅槃时反覆说律,即示律特与涅槃相应。论,解释佛说,即依阿毗达磨法门分别类治法相。经开示法相,入经之律和类治经律之论,都不出乎法相之教,都归趣于涅槃,亦可见理和教是相通的。
至于谈法相之义,则有实相和相貌之别。通途以自性为实相,差别为相貌,实则总相别相都有其自性和差别,彼此所诠互相错综,亦不能作截然的区别。龙树所著书都谈实相,不只是谈空,此实相即是法相。《大智度论》卷六举十喻解诸法空,以幻喻无明相,焰喻男女相,水月喻人我相,虚空喻法我相,响喻语言相等等,都是讲法相。无著述弥勒之说,主善取空,穷其究竟亦谈法性。《瑜伽师地论》卷三十六说︰“如实了知如实真如离言自性,如是名为善取空者。”并指出离言自性是“无分别智所行境界,当知即是胜义自性,亦是法性。”于此更可见两系学说是一贯的。只是龙树、无著先后所处的时地不同,所对学说有异,故所阐说有疏密详略之殊。无著之学虽祖述弥勒,而立说亦遥承龙树。世亲解释《辩中边论》〈相品〉初二颂,即称“如是理趣妙契中道,亦善符顺《般若》等经”,何得更成对峙。至于两系末流立义有争,亦只是观行层次上的分歧,并无性相的界划。从广义来看法相,法相法性是一种学,这是理解法相应有的基本认识。
其次,欧阳先生辨明唯识、法相是两种学,对于向来混为一谈的两门义学,作了精密独到的分析。印土佛家学说发展,到了瑜伽学系,其立说既通摄二乘,广详法相,同时更诠大简小,特阐唯识,两学并行。此系学说传入中国以来,唐代玄奘师资一系特多阐述,旧总称为法相宗,则混唯识和法相为一,未免失之儱侗,作为学说思想来研究,应加辨析,以见两种学各别精义之所在。
欧阳先生认为弥勒学的主要内容,即在发挥唯识与法相二事。就思想之发展言,则初但法相,后创唯识。弥勒说《瑜伽师地论》,于〈本地分〉中详诠法相,于〈抉择分〉乃阐唯识。欧阳先生在《瑜伽师地论叙》上,就唯识法相相对互观,举出对治、造释等十义,分析其为两种学。一者对治外道小乘执心外有境建立唯识义,对治大乘恶取空偏向建立法相义;二者由说缘起建立唯识,由说缘生建立法相;三者约观行实践建立唯识,约教相境事建立法相;四者约能变义建立唯识,约所变义建立法相;五者有为无为一切法约归一识,约义是唯识义,以一识心开为万法,开义是法相义;六者谛察一识才生四识互发,而自性、所依、所缘、助伴、作业五相因果交相系属,亦可说开义是唯识义,谛察法相虽万法生而各称其位,法尔如幻,任运善巧宛然若一,亦可说约义是法相义;七者了别义是唯识义,如如义是法相义。八者理义是唯识义,事义是法相义;九者流转真如、实相真如、唯识真如义是唯识义,安立真如、邪行真如、清净真如、正行真如义是法相义;十者古阿毗达磨谈境多标蕴界处三法,瑜伽谈境独标五识身地、意地,是故今义是唯识义,古义是法相义。
后更在〈瑜伽真实义品叙〉上就所被机、正智、论议等六义,再加以分析。诸如所被机,唯识只对五种姓中之不定种姓及大乘种姓,而法相则五种姓齐被;如正智、唯识虽净唯是相应而非即智,法相则依他具二分,染分是妄心分别,净心是正智;如论议,唯识有五不判,法相即无不谈;如三世,唯识谈种子变似三时,法相对因果而谈过、未;如六根,唯识入果位六根互用,法相则虽相网而仍不可乱;如涅槃,唯识对自性涅槃谈无住,意在简小,法相普被,则有余、无余二种涅槃以为其果︰指出唯识有所简,便有所略,法相具谈,罄无不详。
就原则而言︰是法平等曰法相,万法统一曰唯识,二事可相摄而不可相混,亦复不可相乱。就言教根据上说,《楞伽》和《密严》两经都立五法三自性的法相义,又立八识二无我的唯识义。《密严经》还特别指出,两义之立是“衡量一切法,如秤、如明镜”的“最胜之教理”,决不可混而为一。更就瑜伽学系造大乘法释的体裁说,依无著根据《瑜伽师地论》〈释摄分〉刊定的法则,谓略由三相,一由说缘起,二由说缘所生法相,三由说语义。此中缘起阐本转种子是唯识义,缘生详三性一切法是法相义。缘起义是深义,缘生义是广义,德义格式亦复不同。如《摄大乘论》建立唯识学,论内谈境、行、果,处处针对声闻乘来显示大乘的殊胜,故适用尊胜深义,如《辩中边论》建立法相学,通摄三乘莫非是法,于境则染净有无称法而谈,各有其真实,大小行、果,胜劣备举,以见其广大,故适用平等广义。又《摄大乘论》依十相殊胜殊胜语赅摄大乘,这是以少摄多,以统摄散;《辩中边论》立虚妄分别有,则有染有净,普能决了三乘法而不局于一边;都可就其题名而知其体裁事义之非一。瑜伽学系造大乘法释的传统如是,二义相摄亦不可混乱。
1919年,章太炎撰〈内学院缘起〉,说欧阳先生“尝言唯识、法相,唐以来并为一宗,其实通局、大小殊焉。余初惊怪其言,审思释然,谓其识足以独步千祀也。”他对欧阳先生治学精到的成就,作了很高的评价。从两种学的对比上来讲明法相学的特征,确是欧阳先生对此学的一项重要发挥。
复次,欧阳先生认为性相为教海众义所聚,方便善巧,道理究竟,曾提倡研治佛学,先从此入。他对于此学的典据、体系及其精义,都作了扼要的指点,也为此学之研习开辟了趋入的途径,其说散见于《法相诸论叙》。举要而言,法相之学渊源于阿毗达磨,展转会萃,大成于《瑜伽师地论》。至此学之明确建立,可说胚胎于《五蕴》,抉择于《集论》,根据于《中边》,而张大于《杂集》。谈法相体系,则《阿毗达磨集论》八品的结构可作为代表。旧传无著集《阿毗达磨经》所有宗要,括《瑜伽师地论》一切法门而造《集论》,法相纲领,此其典型。
《集论》以蕴、界、处三科为宗,前〈本地分〉四品明三科体,依品次,初本其体为三法品,次充其体为摄品,次顺其体为相应品,次得其体为成就品,都属于境这方面。后〈抉择分〉四品明三科义,依境起行,先抉择共行为谛品,次抉择共、不共行为法品,次抉择由行得果为得品,更抉择慧解利他法门为论议品。研习法相,善三科法,能于一切现境,随其所乐,心易安定,于所缘境无不如量,正慧增长,舍离计执,速入无我,是为止观利益。善三科义,思择决定,于诸异论知所辨别,立破无难,是为论议利益。论汇集经中所有可资功行诸法义,依类组织,方法至为缜密,故体系特见严整。
谓法相学根据于《中边》者,以《辩中边论》叙七品以诠瑜伽法相,特明依他起性之非真有、非全无,立一切法非空非不空的中道义,其所阐说尤极善巧。法相谈一切法,赅染与净。净法是有,染法亦应是有。法界法尔有如是真,增益固不得;法界法尔有如是幻,损减亦不得。立教依于染净,设无染净之境,何得有于行、果。唯其有染,斯有缠缚,乃有解脱,染去净存,是谓之教。法相安立三性以衡量一切法,理兼空有,而克实唯诠依他起性。(下略)
[参考资料] 于凌波《中国近代佛门人物志》第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