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种子(梵bīja,巴bīja)
(一)原指植物种子,借喻为现象生起之根据。即世间的种种行为在发生过后尚有余势潜在地存留着,并成为未来行为生起的原因,或影响未来的行为。换言之,初期佛教将促使善恶业及其果报连续不绝的潜在功能,譬喻为种子。部派佛教时代,经量部、化地部等部派,认为种子是支持人类生存的力量。大乘瑜伽行派则以之构成及维持阿赖耶识,并以之为生起现行的功能。此说为唯识思想之重要概念。
依唯识大乘所说,种子藏于阿赖耶识中,为生出现实(种子生现行)之原因,同时也是为现实所影响(现行熏种子)之结果,或为生出类似自身之种子(种子生种子)的原因。又,与种子有关之语,有习气(vāsanā)与熏习。古时有所谓“烦恼习气”,即指烦恼之余势,于唯识思想中,与种子为同一概念。熏习则指能生出种子、习气,而给予影响之作用。因此说现行熏习种子而残留习气,习气成为种子而生出新的现行。此外,种子有名言种子(依观念、言语而生者,又称等流习气)、业种子(产生行为者,又称异熟习气)。又可区别为先天存在阿赖耶识中之本有种子,与后天为现象所熏习的新熏种子二种。
另据陈译《摄大乘论释》《成唯识论》等书所述,一切种子必具六义。六义指︰(1)刹那灭,(2)果俱有,(3)恒随转,(4)性决定,(5)待众缘,(6)引自果。
(二)密教兴起之后,以梵字表记本尊,此梵字亦称种子,又作种字。定佛、菩萨诸尊之种子,系取梵名或真言之首部,或取重要之字,或依义而定之。例如胎藏界大日如来的种子为“阿”(a),因代表大日如来之真言为a-vi-ra-nūṁ-khaṁ,又表不生之意(anutpāda),故取其第一字为代表。此外,文殊之种子取自梵号;地藏之种子取自其真言之中字。又,一尊之种子,有时亦为他尊所用。如阿弥陀佛的种子,亦是千手观音的种子;胎藏界大日如来与火天的种子亦为同一梵字。除一尊各别之种子外,亦有共通于一类诸尊之种子,如忿怒部诸尊之种子,星宿诸尊之种子等即属此类。
此种子亦是借草本种子为喻,总有摄持、引生二义,别有了因、生因、本有三义。摄持,表示一字中含藏无量法、无量义。引生,谓从一字引生微细之诸功德。了因,谓依种子观而了悟佛智。生因,谓由种子产生三摩耶形等。本有,谓诸字门具自性之德,为诸法之根源。由于有此上诸义,故不限于诸尊,一切法门悉得建立种子。
此外,书写种子之曼荼罗,称为种子曼荼罗。依诸尊之种子而修观行,称之为种子观。
◎附一︰霍韬晦〈唯识宗的种子〉(摘录自《现代佛学大系》{54})
唯识宗的种子观念,是从植物种子(bīja)来的,以借喻现象生起的根据。不过最先提出这一观念的不是唯识宗,而是经部(Saut-rāntika)。经部处理业的问题,认为业与果报的媒介物是思的种子,即由思的活动熏成。种子刹那相续,到成熟时,便生起名色果报。不过有关种子的贮存问题,经部并未了解到须有一底层意识的存在,所以只归于色心互持。唯识宗起,始规定种子是“本识中亲生自果功能差别”(《成唯识论》卷二),于是全部括入阿赖耶识中。根据世亲(Vasubandhu,约西元五世纪)对阿赖耶识的规定,阿赖耶识是异熟识,它拥有一切种子。异熟是面对前生的善恶业,至今已化为现实存在的意思说的。“拥有一切种子”则是从它的内部构造上说。盖阿赖耶识自身并无特殊内容,种子就是它的内容,所以赖耶和种子是一整体性的关系,不可分割。传统的解释,以赖耶为体,种子为用,又说种子是赖耶的相分(这主要是护法说,见《成唯识论》卷二),则如何由赖耶之一,生起种子之多?此亦有违种子六义中的引自果义(见下),所以不能把赖耶和种子分开。
由阿赖耶识的结构,进一步开出的就是赖耶缘起说。唯识宗以赖耶持种、待缘现行的观念来交代客观世界的生起,为此对于种子的性质、活动方式先予安立,这就是种子六义︰
(1)刹那灭︰种子在刹那中才生即灭,而非常住。种子如此,则种子所生起的表相世界亦然。唯识宗以此概念来说明世界的无常义。
(2)果俱有︰种子与所生之现行(即表相)同时出现,现行还熏新种亦同时进行,三法展转,因果同时。这是在刹那灭的观点下建立因果关系。
(3)恒随转︰种子在第一刹那中才生即灭,第二刹那种子再起,中无间隙,而前后两种子相类。这是为了解释现象的连贯性而建立。
(4)性决定︰种子的性质,如有漏、无漏、善、恶、无记等,与所生现行相同,现行与所熏生的种子亦相同。这是为了维持因果的一致性,若因果性质不同不可能相生。
(5)待众缘︰种子起为现行,须待条件。盖种子自身是因缘,但仍须等无间缘、所缘缘,及增上缘的牵引,始能生起。
(6)引自果︰每一种子只能生起自现行,而不会生起不同内容的现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唯识宗认为︰通过此义,可使现象界的因果内容不乱。
由上述六义,可见唯识宗对于世界的构造问题是采取一种功能原子论的进路,把世界分解为片片表相,然后收入种子;种子与表相成为一一对应的关系。这种想法,最大的困难可能是多重表相结合以成一客观对象的根据问题,种子自身显然不能担负这一功能。
其次,关于种子的来源,有本有种子(本性住种),亦有新熏种子(习所成种)。关于这一方面的讨论,主要在解决成佛问题。因为从现实生命反溯,每一期阿赖耶识的存在都是前期善恶业的异熟,因复有因,实不能在时间上定一起点,所以无始时来都是新熏种,亦称为习气(vasana),由现行熏生。问题是,众生修行实践至见道位,无漏种子初起现行便不能无根而有,所以必须设定有本有的无漏种子以作交代。然而,从现实生命上想,无始时来阿赖耶识都是有漏种子的活动地方,则无漏种子的存在便不可能在内(依性决定义,有漏、无漏不相交涉),而只能是一种“寄存状态”,待原有结构打散后,才能接替有漏种子起现行,这也就是转依。
其次,阿赖耶识贯通三世,前生的业与后生的存在如何关联亦一问题。唯识宗说种子有两种︰(1)名言种子,(2)业种子。名言种子负责生起(转化)出整个我、法世界,所以它们是现实存在的根源。它们之所以称为“名言”,是因为存在世界全部都可以用“名言”表达。于中复分两类︰1.表义名言种子,由具体的语言现象熏生,唯第六意识有;2.显境名言种子,由人的认识活动熏生,通前七识心、心所(但若从我、法世界的提供上说,八识种子都是名言种子)。至于业种子,则为决定引生来世名言种子的力量。人生各有不同的命运就是受业种子牵引。业种子由第六意识中的思心所发出善恶性的身、语、意业熏生,而贮存于阿赖耶识中,对来生的阿赖耶识的名言种子有牵引作用,所以阿赖耶识称为异熟识。(《成唯识论述记》说异熟有三解︰(1)异时而熟,此显因先果后;(2)异类而熟,业种子居因位时有善、恶性,至果位名言种子生起时是无记性,性质类别已有不同。因为这表示前期的善恶性到此已成熟,获得酬报。此即传统唯识家所说的“因通善恶、果唯无记”;(3)变异而熟,即由因转化为果。)其实业种子与名言种子在体性上并无不同,若从其所熏生的种子能引生自现行,即作因缘义,便是名言种子;若只是牵引果位的其他的名言种子起现行,即作增上缘用,便是业种子。
依据上述,亦可以把名言种子生起的我、法现象的功能分开,于是有两种习气︰(1)名言习气,这是总名;(2)我执习气,特指产生自我观念的种子(唯第六、七识有)。加上有支习气(“有”,指欲界、色界、无色界,众生存在的三大界域,也是轮回的界域;“支”是支分义,即轮回之各段,或“因”义,即轮回之因。所以即是指业种子而言),便成三种。
此外,在名言种子中,又有共相种子与不共相种子之分。共相种子负责转化出客观世界(器世间),如山河、大地之类,由前生的共业种子引生;不共相种子负责转化出个体生命(有根身),由前生的不共业种子引生。
◎附二︰侯外庐(等)〈种子、现行与熏习〉(摘录自《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上)第三章第三节)
唯识论者认为,显现的、在当前的刹那间发生作用的现行之识,对於潜在之识是有影响的,这种影响便是所谓“熏习”。正和“种子”是由比喻得名一样,“熏习”也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它的涵义是︰现行之识把它的印象反映到潜在之识中,使潜在之识受到它的熏染,正如以香花熏油,使油也获得花香一样。就“现行”对“种子”的熏习而言,“种子”又名“习气”。对这一比喻,窥基有如下的说明︰
“此种子者,习气异名,习气之法,必由熏有,如胡麻中所有香气,华熏故生。西方欲作涂身香油,先以香华,和于苣□,聚之一处,令便极烂,后以明显油,油遂香馥。”(《述记》卷十三)
关于“种子”的熏习,有三种说法︰一种说法是“种子”是本有的,“由熏习力,但可增长”;另一种说法是“种子”都由熏习而成;第三种说法是调和以上二说,认为“种子”有二类,一类是本有的,一类是由熏习而成,即所谓“习所成种”。这些说法是就“种子”的来源而言,但都一致承认“现行”对“种子”的熏习作用。
“种子”与“现行”的关系是“所熏”与“能熏”之间的依存关系,也正是第八识与七识之间的依存关系︰第八识是“所熏”,前七识是“能熏”。唯识论者论证︰只有第八识才能是“所熏”。第八识按其性能来说,乃是一种续而不深的意识,它的连续性,可以使它坚执“种子”,使“种子”受熏;它的不深而虚疏,又可以使它具有容纳性,这是“所熏”的必要条件。一方面,第八识是“无记”的(即无善无恶之意,《成唯识论》卷三︰“此非善恶,故名无记”),因此可以接受具有善恶性的“种子”的熏染;另一方面,它的体性是虚疏的,因而“无所违逆,能容习气”(同上,卷二),也就是说︰“体是虚疏,易可受熏,(中略)有虚疏故,可容种子。”(《述记》卷十四)“所熏”与“能熏”同具的条件,乃是二者之间的“同时同处,不即不离”,“如是能熏与所熏识俱生俱灭,熏习义成”(《成唯识论》卷二)。这是对第八识与七识的相互依存关系的进一步的界说。
由此出发,唯识论者对“种子”与“现行”的因果关系展开了错综的分析︰
(一)“种子”是识的潜在状态,而“现行”的识乃是这种潜在的识的显现,就二者的相对的因果关系来说,这种显现乃是“种子”生“现行”,即“种子”是因,“现行”是果。窥基在《成唯识论掌中枢要》中写道︰
“摄论第二卷,以种为因相,诸法因缘故;现行为果相,二种所生故。”
“二种”即“识种”(或名言种子)与“业种”,前者是无善无恶的,后者是有善有恶的。前者自身并不能单独发生变化,只有在与后者相结合的条件下,才能变起“现行”。因此,严格说来,“识种”是因,“业种”是缘,“现行”是果。
“现行”由“种子”生起,但又反过来熏习“种子”,原来的“种子”被熏之后成为新种,就“现行”之识对受熏后处于新的状态的潜在之识而言,这种转变乃是“现行”生“种子”,“现行”是因,“种子”是果。
这样,“种子”与“现行”相互更生,互为因果。在这种“种子”与“现行”相生的因果关系中,唯识论者提出两个相互结合的观念︰第一个观念是因果同时,第二个观念是异类相生。
“种子”与“现行”同时而有因果关系的观念,是“能熏”与“所熏”、“同时同处,不即不离”的观念的直接的推衍。今取有关文句略加检证︰
“如隔念者︰非互相熏,能熏、所熏必俱时故。”(《成唯识论》卷三)
“有作是说,要种灭已,现果方生。(中略)有义彼说,为证不成,(中略)焰炷同时,互为因故,然种自类,因果不俱,种现相生,决定俱有。”(同上,卷四)
“测(圆测)云︰种现同时名俱现,必依一身名和合,故遮过,未及他身也。基(窥基)云︰现者,显现、现在、现有三义名现,(中略)显现简第七,现在简前后,现有简假法。体是实有,成种子故。”(太贤《成唯识论学记》卷二)
“令所熏中种子生长,如熏苣□,故名熏习。能熏识等,从种生时,即能为因,复熏成种,三法展转,因果同时,如炷生焰,焰生燋炷,亦如芦束,更互相依,因果俱时,理不倾动。”(《成唯识论》卷二)
异类相生的观念是︰作为因的“种子”与作为果的“现行”并不属于一类。唯识论者认为,正因为“种子”与“现行”不属于同类,所以能够俱时而有。如《成唯识论》说︰“现种异类,互不相违,一身俱时,有能生用。”窥基释︰“现行与种,各异类故,互不相违,于一身俱时现在,有能生用故。(中略)因果体性,不相似故,名为异类;不相违故,得同时有。”(《述记》卷十四)
(二)“种子”生起“现行”,“现行”又熏成“种子”,就新种与旧种的因果关系而言,乃是旧种生新种,即旧种为因,新种是果。同样,“现行”熏成“种子”,“种子”又生起“现行”,就旧的“现行”与新起的“现行”的因果关系而言,乃是“现行”生“现行”,即旧的“现行”是因,新起的“现行”是果。在这种“种子”生“种子”、“现行”生“现行”的因果关系中,唯识论者也提出两个互相结合的观念︰第一个观念是因果异时,第二个观念是自类相生。
因果异时的观念乃是由“种子”的“恒随转”的原理引申出来的,“种子”是连续而无间断的,因而有前种与后种的“长时一类相续”。自类相生的观念是指“种子”生“种子”、“现行”生“现行”,虽有前后刹那之别,但同属一类,对此,窥基有如下的解释︰种子望种,体性相似,名为同类,以相违故,不得俱时一身和合,即第五卷《瑜伽论》云︰“与他性为因。即种望现,亦与后念。自性为因,非即此刹那,此即是种,前后相生。(中略)现行望种,名为异类,虽亦熏种,后种未生果,故非无穷,于一刹那,无二现行。”(《述记》卷十四)总括说来,唯识论者所论“种子”与“现行”的因果关系可约为二类︰“种子”、“现行”相互之间异类俱时而生,“种子”、“现行”各自自类异时而生,合起来便是四种︰“种子”生“现行”、“现行”生“种子”、“种子”生“种子”、“现行”生“现行”。
这两类因果虽交互相错,但综合在一起,便形成意识的恒转如暴流的图景︰既有刹那的前后生灭,又有永无穷尽的连续,既有“种子”与“现行”的意识流转,又有二者各自相对的独立发展。
唯识论者关于因果的学说,是他们的全部教义的核心。近人欧阳渐对于他们的繁琐的论述甚至叹为“俶诡陆离,不容思议”,并且说︰“设有问言唯识何事,应告之曰︰唯识事是因果事。”(《唯识讲义》卷一)这样说法,虽有夸大之嫌,但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唯识论是在八识的差别性的基础上建立了八识的依存关系,在这种依存关系的基础上描述了意识的恒转,在这一具有内在的差别性与依存关系的意识之流中,概括出各种类型的因果的环链,在这里,因果的环链也反过来集中地反映了八识的差别、依存与恒转。通过“种子”与“现行”的范畴,执持“种子”的第八识与熏习“种子”的七种转识的差别、依存与恒转,在“能熏”与“所熏”的关系中得到最后的揭示︰通过熏习作用,“种子”与“现行”的递嬗推移的意识之流又在因果关系中得到最后的揭示。所有这一切有机的联结,我们不妨以《成唯识论》如下的一段文句作为印证︰
“阿赖耶识,为断为常,非断非常,以恒转故。恒谓此识,无始时来,一类相续,常无间断,是界趣生,施设本故。性坚持种,令不失故。转谓此识,无始时来,念念生灭,前后变异,因灭果生,非常一故;可为转识,熏成种故。恒言遮断,转表非常,犹如暴流,因果法尔。如暴流水,非断非常,相续长时,有所漂溺;此识亦尔,从无始来,生灭相续,非常非断,漂溺有情,令不出离。又如暴流,虽风等击起诸波浪,而流不断,此识亦尔,虽遇众缘,起眼识等,而恒相续。(中略)谓此识性,无始时来,刹那刹那,果生因灭,果生故非断,因灭故非常,非断非常,是缘起理,故说此识恒转如流。”(卷三)
这一段话是在形式的理论上具有合理核心的描述。在这里,阿赖耶识本身也处于永恒的流变之中。但我们必须指出,唯识论是一种颠倒的理论,硬说各种转识依着它不断激起波浪,感觉、知觉以及一切思维活动都被卷入永恒流转的意识的暴流,这就把主观世界预为安放在完全自由的地位,而形成一种意志论。
唯识论者的因果论把因果当作意识之流的某种施设的环链来理解,而且把因果的环链放在普遍的依存与流转的关系中来理解。(下略)
[参考资料] 旧译《华严经》卷二十五〈十地品〉;《成实论》卷十一;《俱舍论》卷十九;《瑜伽师地论》卷二、卷二十一;《成唯识论》卷二;《顺正理论》卷十二;《大日经疏》卷十、卷十七;《金刚顶瑜伽中略出念诵经》卷一;不空《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道场念诵仪轨》卷下;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印顺《摄大乘论讲记》《唯识学探源》;雨昙〈唯识学上之种子义〉(《现代佛教学术丛刊》{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