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茶在唐代宗时,由于陆羽等人的倡导,乃使品茶之风大盛。此后,饮茶之风逐渐传入佛教界,乃有“茶禅一味”的说法产生,谓茶道之精神与禅之精神相互一致。在禅宗丛林寺院里,茶的重要性尤其显著。在甚多仪式之中,都必须举行茶礼,在《敕 修百丈清规》中,即有多处述及茶礼之应行时间及作法。
  由于饮茶与禅宗寺院生活之关系日益密切,因此,在禅宗寺院中,乃陆续产生与茶有关的职司或术语。兹略举数例如次︰
  (1)茶头︰指禅刹中掌茶的人。以僧或行者充当,附属于诸寮舍。其中,首座寮、维那寮、知客寮、待者寮的茶头称为四寮茶头。
  (2)茶鼓︰禅刹于祖忌进献茶汤时,或举行茶礼时所鸣之鼓。
  (3)茶汤︰禅刹中每日晨间供奉在佛、祖之前的煎茶。
  (4)茶礼︰禅刹中,以茶相款待的某些礼仪。种类甚多,兹不枚举。
  (5)吃茶去︰为禅师赵州从谂所传下的著名公案。后世佛子常将喝茶戏称为“赵州茶”,即自此公案而来。《五灯会元》卷四(卍续138‧131下)︰“师(赵州)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喏。师曰︰吃茶去。”
  禅刹中的饮茶方式,是与礼仪相配合的。这种“礼法之茶”不仅是象征寺院之仪规,而且也是内心的一种修行。此种礼法之茶,随着中国禅的东渡而于镰仓时代传入日本。不久,即广行于民间。至室町末期且形成“茶道”。南都称名寺的村田珠光被奉为“茶道”之祖,氏尝参禅于大德寺一休宗纯。之后,界(地名)的武野绍鸥承继珠光的传承,将茶道由界传到京都。至绍鸥门下千利休时,茶道已在京都确立据点。至今茶道与禅仍然深深地结合在一起。
  ◎附︰铃木大拙著‧沈迪中译‧王若莤校〈禅与茶道〉(摘译自《现代日本思想大系》第八卷)
  (一)茶道的形成
  禅之所以与茶道相通,在于它致力于使事物单纯化的宗旨。对不必要的繁琐的摒弃,禅是通过直觉地把握终极存在来完成的,而茶道则是通过把在茶室中品茶所典型化了的意识移植到超生活的观念中实现的。茶道是一种原始的、纯朴的简洁美。为实现亲炙自然的理想,茶人寄身于茅屋顶下,端坐于大不过四块半榻榻米构造紧凑的斗室之中。禅之所求,在于唾弃人类为禁锢自己而约定俗成的一切人为的枷锁。禅之所以首先与理性对垒,是因为理性虽有实用价值,但却有碍于我们深拓自身的存在。哲学企图提出并理性地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却不一定能赋予我们精神满足。然而,对任何人来说,在知识方面即使没什么造就,精神上的安逸却是志在必得的。哲学的道路,是由具有上述倾向的人开拓的,但却不能成为一般审美课题。禅,更大范围说是宗教使人抛弃他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回归到其最终极的存在状态──“本住地”,或者说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我们任何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也由此才得到现实之身,倘若没有它,我们也就成为“无”了。可以把它称为最终的、单纯化的原因,是因为事物不能达到比它再单纯的状态了。茶道就是在倚古松而搭就的茅屋中象征这一单纯的形态的。该形态既被如此象征化了,因此即使被作为一种艺术,也是可以理解的。无庸赘言,从事茶道的指导原理和开创它的独创性观念、即繁琐之务去的宗旨是完全相同的。
  日本早在镰仓幕府(1192~1333)建立之前就已经知道有茶这种饮料了,把它普及到一般民众中的,据说从中国带回茶种,在寺院里栽培的是荣西禅师(1131~1215)。相传禅师把自己种的茶和有关的书(《吃茶养生记》)一起奉献给常常闹病的、当时的幕府将军源实朝(1172~1219)。荣西从而成为广为人知的日本种茶的始祖。荣西认为茶有药效,能治多种疾病。他很可能在中国的禅院留学时看到了沏茶的方法,禅院似乎并不曾特意教授过。那种沏茶方法,是在禅院待客,有时是招待本寺的禅僧时才用的。把中国的沏茶方法带回日本的禅僧,是晚荣西半个世纪之久的大应国师(1236~1308)。大应之后,曾有数位禅僧来到日本成了茶道之师,最终由著名的大德寺的一休和尚(1394~1481)将其法传授与弟子之一珠光(1422~1502)。珠光的艺术天才使之发扬光大,成功地糅入了日本式趣味。于是珠光便成了茶道的创始者,他把茶道技艺教给了艺术的有力庇护者、当时的将军足利义政(1435~1490)。后来,绍鸥(1503~1555)和利休,尤其是后者又对之加以改良,使其臻于完善。这就是今天的茶道,英译一般为tea-Ceremony或者tea-Cult。只是禅院的茶道和世俗流行的作法又不同,别是一类。
  茶可使人心神清爽,但并不醉人,它本来就具有一种供学者或僧侣品味的性质。茶之被广大佛教寺院所饮用,以及它最先由禅僧介绍到日本,是很自然的事。如果说茶象征着佛教,那么也可以说葡萄酒是代表基督教的。基督教徒一般都饮葡萄酒,教会便取它来象征基督的血,据基督教学者的解释,这血是救世主为罪孽深重的人类而洒的。或许基于这一原因,中世纪的修道院里都建有酒窖。教士们围着酒桶举杯把盏,谈笑风生的画我们都见过的。葡萄酒先让酒徒们飘飘欲仙,继尔使之酩酊大醉。在许多方面,茶与葡萄酒都是正相对照的,曾几何时,这种对照又成为佛教和基督教之间的对照。
  我们知道,茶道与禅关系的密切,不仅仅在于其实际发展过程,而主要在于对通过其仪式所表现出的精神的尊崇上。这种精神,用感情方面的语言说,是由“和、敬、清、寂”组成的。这四要素贯穿茶道仪式始终,所以是缺一不可的,均为构成同胞相亲、有条不紊的生活本质的成分,这种生活就是禅寺的生活。禅僧的进退举止无不正确的说法,源于曾造访过一座叫做定林寺的禅刹的宋代儒者程明道的一番话,其略为︰“然。此处如行三代之古法,昔日之仪礼,今得复见矣。”所谓古三代,是中国政治家憧憬的理想时代,彼世世情淳朴,人民安居乐业,享受太平安康之惠。即使在今天,禅僧在履行各种礼仪上不论是个人还是集团,仍都很有造诣。小笠原流派的礼仪法式一般认为是源于《百丈清规》这一禅院规章的。禅宗教义是超越形态而把握精神,但切勿忘记,我们所在的世界是特殊形态的世界这一事实,精神是以形式为媒介表现出来的。禅即是二律背反主义,同时也是修行主义。
  (1)和
  调和(harmony)的和亦可读解为和悦(gentleness of spirit)的和。想来,这种意义上的“和”才能更充分地表达支配茶道整个过程的精神。调和意味着形式,和悦意味着内在的感情。一般说来,茶室的气氛毌宁说是在生发这种“和”──触感之和、香气之和、光线之和、音响之和的。先说茶碗吧。因为是手工制作的,样子也不端正,釉的分布也不均匀。但尽管如此原始,这一卑小的器皿却具备和、静、慎等特有的美感。点燃的香也不是那么强烈刺鼻的,而是轻香缭绕,窗户、拉门、茶室之间漾溢着柔和的美。室内的光照也柔和恬静,使人产生瞑想的心情。掩映茶室的老松在风中飒飒作响,和炉上煮沸的茶锅声相奏成趣。茶室内外环境,无不反映出茶道创始者的品格。
  “和为贵,不忤为宗”这是宪法十七条之首。该宪法是西元604年圣德太子制定的,是太子赐予臣下的一种道德、精神的训诫。这一训诫的政治因素又当别论,但它在强调精神之和这一点上意义是深远的。事实上,十七条宪法是日本(民族)意识的最初表露,人们是在经过几个世纪的文妯展之后才认识到它的。近来,日本作为好战之国而广为人知,这完全是误解。就所意识到的个人性格来说,个人以及由之组成的整体,完全是具有温和性格的国民。这样认为也不无道理︰从科学角度看,惠顾日本全岛的自然,不仅在气候上,就是在气象学上,也具有一种总体的温和特色。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空气中的水蒸气决定的。山岳、村落、森林等处在水蒸气的浸润之中,所以纷纷呈现出柔和的外貌。鲜花一般都带有谐调的优雅之气。而且,春日的青翠也令人爽心悦目。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的善感之心,毫无疑问,会从环境中汲取很多养分,充实其心境之和。然而,随着我们接触社会的、政治的、民族的等各种各样的难题,便越来越容易悖离这种日本式性格的基础性美德了。我们必须保护自己免受污染,禅就是值此之际来帮助我们的。
  在中国学禅数年的道元(1200~1253)归国后,或问其在中国之所学,他回答道︰“别无所学,唯柔软心耳。”所谓柔 软心,即温柔的心,在这里意谓着精神之和。一般地说,人都由于过于利己而充溢着顽固的反抗心理;过于个人主义而不能原样地接受事物。反抗即意味着摩擦,而摩擦即是诸种烦恼之源。只有无我,心才能柔,才不会反抗外力。但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各种感受性的迟钝。从精神角度说,基督教徒和佛教徒同样能够像道元那样理解灭我和柔软心的意义。茶道所谓的和与圣德太子的训诫是同一形式之物。和或者柔软心确是现世生活的基础。茶道既然以在其小集团中建立“净土”为目的,就不能不以和为出发点。为更明确地阐述这一点,下面引用泽庵(1573~1645)的一段话。
  泽庵的《茶亭之记》“茶道以天地间之和气为本,可形成治世安稳之风俗。今世之人,徒好设宴会友,以为谈笑之媒介;图饮食之快,以助口腹。且夫极尽茶室之美,聚器皿之珍,夸示技巧,而笑他人之拙,此皆非茶道之本意也。至若搭陋室于竹荫树下,贮水积石,栽花植木,备炭薪,支壶釜,生鲜花,饰茶具。移皆为山川自然之水、之石于斗室之中,赏四季风花雪月之景,感春秋草木枯荣之时,迎来宾客,以礼相待。飒飒松涛闻于釜中,而忘世间思虑;涓涓渭水流自一杓,而涤心中尘埃。真乃人间仙境也。礼者,以敬为本,其用,以和为贵。此乃孔子言说礼之用之语,亦即茶道心法。纵有公孙贵人作客,其交亦淡泊,并无谄媚;虽与晚辈会席,亦以敬相待,并不怠慢。此谓空中有物,和而不流,久之犹敬。迦叶之微笑、曾子之一诺、真如玄妙之意,乃不宣之理也。及至诣茶室,备茶具,行礼仪,脱衣冠,并不繁琐,亦不华侈,以旧用具而新心境,不忘四时之风景,不谄、不贪、不奢,谨而不疏,朴素而真实,是为茶道。此即谓赏天地自然之和气,移山川木石于炉边,五行具备也。没有天地之流,品风味于口,可谓大矣。以天地间之和气为乐,乃茶道之道也。”(《结绳集》古今茶话)
  茶道和禅对日本社会中的某种民主精神的存在有什么贡献呢?封建时代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但人们心目中也是存在平等博爱的观念的。四块半榻榻米的茶室之中,各个阶层的茶客无差别地聚于一堂。在那里,一切世俗的患得患失皆作烟云散去。平民与贵人促膝而谈其入兴之境。禅宗当然不允许这里存在世俗间的那种贵贱之别。禅僧自由地接近社会各个阶层,与任何人都可以亲密无间。摒弃社会施加于我们头上的人为的羁绊,时时与自由自然通神会性和与同类──也包括动物、植物、无生物等等──谈心的愿望,可使人性更趋深邃。因此人们一直是欢迎这种解脱的良机的。泽庵的“赏天地自然之和气”所指也一定是这一意义。
  (2)敬
  “敬”本来也是宗教情感──一种针对高于我们可怜的生死之躯以上的存在物的情感。这种情感后来转移为社会关系,遂堕落为单纯的形式论。在现代,虽然一部分人对之尚怀疑惑,但至少从社会角度看,一般都认识到,人生而平等,并无贵贱之别。然而,反观这一感情的本来意义,则成为对自己的无价值的反省,即对肉体、理性、道德和精神等方面的有限的自觉认识。这一自觉使我们心里产生一种超越自我的欲念,一种尽量采取相反的形式欲与和我们对立的存在相接触的欲念。这一欲念使我们的精神取向外化。然而,它一旦反观自身,则成为自我否定、惭愧、谦让、罪恶感。这些均为消极的道德,其积极方面则是敬──是一种不蔑视他人的感情。人是充满矛盾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虽也觉得与他人完全相同,但同时谁都认为他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即内心有一种复杂的劣等感。大乘佛教有一位决不轻视他人的“常不轻菩萨”。人在自我禁锢于内心深处时,便怀有谦恭之念,产生使自己接近他人之感。不论它是怎样的性质,在“敬”的深层结构中都有宗教倾向在。寒夜取暖,禅家可以烧掉所有的佛像;禅作为摒弃了外观显得妖冶的一切虚饰的真理,为了拯救自身的存在,可以不惜毁掉包括珍贵的遗产在内的一切文献。然而,禅却不能忘却尊崇一片被狂风撕裂、沾满泥泞的区区草叶;决不会怠慢于把土气的野花供奉给三千世界的佛祖之前。禅唯其有所轻视才有所敬重。和其他一切事物相同,禅家必须的是心地诚实,而不单纯是概念化或机械的模仿。
  丰臣秀吉是茶道强有力的庇护人,是现代茶道实质上的创立者千利休(1521~1591)的崇拜者。他虽然常好哗众取宠,讲排场、摆架子,但对利休一派所倡导的茶道精神却似乎多少有些理解。在千利休举办的一次茶会上,他曾为之作了下面这首和歌︰
   触汲心深处 方知为茶道
  秀吉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粗野,是个残虐的镇压狂,但在亲炙茶道这一点上,我以为他决不单单是以之为政略服务,多少还是有点纯粹之处的。从他所说的汲水于心灵深泉这一深有体会的话来看,他的上述和歌也触及到了“敬”的精神。
  利休有这样一句教诲︰“须知茶道仅为烧水、沏茶、饮服耳。”这是极简单的一句话。要之,人生不过是出生、饮食、劳作、睡眠、结婚生子,最后消逝于谁也不理会的地下。如此看来,似乎再也没有比人生更简单的事了。然而,真正过的是这种除了绝对信仰神明以外,不抱欲望、不留悔恨,襟怀坦白,毌宁说醉心于神明的生活的又有几人?人在生时思虑死,及至濒死又贪生。手中做某件事时,思想并不一定与之趋同,更多的时候是其他互不相关的事涌上脑际,而分散了本应该集中于处理手头问题的精力。注水于盆,倒入的不仅仅是水,同时随之而入的还有善恶、良莠相间的种种杂念、必须唾弃的积淀于自己无意识的深层结构的东西。分析沏茶之水,其中含有扰烦意识流的一切秽物。技术的完成之日仅仅是技术的中止之时,其中也有非技巧的完成,而人心灵深处的诚实自然呈现出来,这就是茶道中“敬”的意义。
  (3)清
  被认为是形成茶道精神之一的“清”,可以说是日本式心理的寄植。“清”是清洁,有时又是整顿,与茶道有关的任何事情、任何场合都可见到“清”的存在。在被称作“露地”的茶会客厅的庭院里,清水是随意使用的,在不能利用自然流水时,眼前备有石头做成的洗手盆。毌庸说,茶室内是一尘不染的。
  茶道的“清”使人联想到道教的“清”。二者的相通之处是︰修行的目的在于通过劳其筋骨以求得心灵的自由。一位茶人这样说道︰“茶道本意,在使六根清净。赏挂轴、插花,嗅清香,闻水声,品茶味,举止端庄。五根清净之时,意念自然清净,而最终目的在使意念清净。十二时之内我心不离茶道。”(《叶隐》第二卷,听书之二)
  千利休有这样一首和歌︰
   茶厅露地正是 超越现世之途 彼处可祛心头尘埃
  下面两首和歌是他在茶室凭窗外眺时,恬然倾述心境之作︰
   庭前松针虽未拂 根根晶莹不带尘 光照檐头月有影 襟怀坦白心无阴
  利休确实体验到了不被情思所惑的、纯粹的静寂和“绝对的孤独”的心境。再如︰
   岩边小路雪中断 主人无客自悠然
  茶道最重要的、几乎被视为神圣的教典之一的《南方录》,其书中有下面一段话,意在说明︰茶道的目的是︰在现世中实现尽管是小规模的,但却是清洁无垢的佛土,形成尽管是少数人一时的集合,但却是理想的社会。
  “静寂之本意在表示清净无垢之佛家世界,诣茶室之露地草庵,弃绝尘芥,主客以诚相见,不可强求规矩法式,唯升火烧水沏茶而啜之,不可旁及他事。此即为佛心显露。若拘于作法客套,则堕为世间俗仪,归于或客究主之过而讥,或主咎客之过而嘲者类。似此等斤斤计较之辈不足费时以待。以赵州为主人,初祖大师为宾客,利休居士与本僧共扫露地之尘埃,则该茶会焉用协调乎!”(《南方录》灭后书)
  通过这段出自千利休某高徒之手的文章,可以理解茶道是深沁着禅的精神的。
  为解释茶道的构成部分之四──“寂”的概念,拟另设一节。寂实际是构成茶道的本质性要素,没有它便不可能有茶道。而且,只有基于寂的观念,才能更深入地理解禅与茶道的更深一层的关系。
  (二)静寂
  讲到构成茶道精神的第四要素,我用的是tranguillity(静寂)一词。也许这是个适用于表示汉字的“寂”所包含的一切的词汇。“寂”译成日语是“祆瘘”(sabi),但“寂”的内涵比“静寂”要宽泛得多。相当于“寂”的梵语santi事实上有“静寂”、“平和”、“静稳”等意,“寂”在佛教经典中常用来指代“死”或者“涅槃”。但用在茶道中时,其所指便与“贫蹇”、“单纯化”、“孤绝”等意思相近。与日语的祆瘘和鄗瘘是同义语。
  若要体会贫蹇,或者为能虔诚地接受施舍,就需要有平静的心境。但是祆瘘、鄗瘘二者却被暗示有对象性存在──生成鄗瘘这一气氛的总有某种对象物存在。鄗瘘不单纯是对某种形式上的环境的心理反动,其中还有美的指导原则。否则贫蹇也就仅仅成为贫蹇,孤绝也就成为放逐或非人的、非社会性的了。因此,鄗瘘或祆瘘可以定义为清贫的审美趣味。将其用于艺术原理的场合,就是创造出一种能够(使人)产生鄗瘘或祆瘘的感情的境界,或者摹仿它。今天在应用这个词时,祆瘘一般指具体的事物和环境;鄗瘘通常指人联想到贫蹇、不充分、不完全等生活状态。
  千利休的弟子、足利义政的茶匠珠光在向弟子传授茶道精神时常引用下面一段话︰
  “某中国诗人做了一联诗︰前林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他把诗出示给朋友看,朋友建议说把‘数枝’改为‘一枝’就好了。诗人从其言,并尊誉他为‘梅花一字师’。大雪掩映的树林中梅花一枝独秀,这里就有わび的观念存在。”
  相传珠光还曾说过下面一段话︰
  “名马系于茅屋之中实为可观。似此,于寻常居室之中发现稀世珍宝,别具一格。”
  这使人联想到“破褴袗里盛清风”这句禅语。表面看毫无出奇之处,但其内容却与外形截然相反,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难以评价的“无价宝”。因此,鄗瘘的生活似可定义为︰蕴藏于贫蹇深处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恬静的愉悦。茶道就是要艺术地表现这一观念。
  茶室里如果有表现出不诚实的迹象的事物,那么一切都毫无价值了。那里的日常用品必须是廉价的、纯朴无华的;必须是平凡的;必须是常见的、乍见不感到不协调的用具,但仍然要有吸引人之处。就是说,如进一步研究,就能够意外地发现那里有纯金的矿藏在闪烁。然而,黄金不论被发现与否,它都是实现存在于那里的。就是说它没有失去与偶然性无关的真实性,即对本身的诚实。鄗瘘意味着对自己本性的忠实。茶人恬然地住在毫无雕琢的陋室之中,遇有不速之客,便沏茶、生花,宾客感铭于主人之言,以享受恬静的时光为乐。这才是真正的茶道。
  或许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现代社会中,能有几个人具备那些茶人的境遇?侈谈如此悠哉游哉的接人待客不是太超然了吗?还是先来面包,然后再缩短劳动时间吧。”实际上,我们这些所谓现代人已丧失了闲暇。苦闷的心境没有真正地热爱生活的余裕,只是为了刺激而追求刺激,用以暂时地窒息内心的苦闷而已。关键的问题在于︰生活是为了有教养的享受呢,还是为了追求快乐和感官的刺激。弄清了这一问题之后,我们就可以否定现代生活的全部结构而重新开始。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使自己成为始终追求物质的欲望和安慰的奴隶。
  有位茶人这样写道︰
  “天下静寂之根本,在天照大神、在日(本)国大主。倘彼镶金佩玉,广造殿宇,虽无叱之者,然其居芭茅之舍,用糙米之炊,此外一切一切,谨慎有礼,毫不怠慢,实为盖世之茶人也。……”(石州流︰《秘事五条》)
  该文作者以居住简陋为由,便把天照大神也看作是茶人代表,实在有趣。它表现了把茶道看作是原始的、纯朴的审美,换言之,茶道是人在其生存条件所允许的范围内返回自然,与自然同归这样一种我们心灵深处所感触、憧憬的美的表现。
  相信通过上述引证,对“静寂”这一概念已渐次明了了。可以说,真正的静寂生活始于千利休之孙宗旦。他认为静寂乃茶道真髓,相当于佛教徒的道德生活︰
  “静寂一词之于茶道,重其用之为持戒。而俗辈容态之阳虽假作静寂,其阴则无静寂。是故,形似静寂,耗费几多黄金筹建茶室,贾田园以购珍奇之磁器,炫耀于宾客,而唱说为风流,何其谬也。夫静寂者,乃物质不足,一切难尽己意而蹉跎生活之意也。若静寂与傺并用,据离骚之注,静寂者立也;傺者住也。即‘忧思失意,住立而不能前。’又,参见《释氏要览》中‘狮子吼菩萨问︰少欲知足,有何差别?佛言︰少欲者,不取;知足者,得少而不悔恨’之语后,再观静寂之意与字训,则其不自由亦不觉不自由,不足亦不觉不足,不和谐亦不觉不和谐。此即为体验静寂。倘以不自由为不自由,愁不足之不足,诉不和谐之不和谐,则非静寂,实为贫蹇之人也。一切皆作如是观,坚守静寂之意,则与坚持佛戒无异。”(〈茶禅同一味〉,又见《禅茶录》)
  静寂与美、道德以及精神性溶而为一,因此茶人视茶道为生活本身,不论其如何简洁,也不认为是一般的游艺。于是禅就直接与茶道有了关系。事实上,昔日茶人皆认真参禅,将参禅之心得应用于茶道的专门技艺之中。
  宗教有时可定义为超越世俗的无聊单调生活的途径。科学家反对这种定义,认为宗教不是为了达到“绝对境界”或者“无限”而逃避人生,而是超越人生。但是实际说来,宗教也是一种茍且一时,以图恢复的逃避。禅是精神的修行,当然也做这种事的,但正如所说,它过于超然,普通的心境难能达到,因此茶人便以茶道的形式作为实现这一目的的途径。也许这样就能表现出他们对美的思慕吧。像上面这样解释静寂,读者也许会认为静寂多少有些消极的性质,是人生失意者的乐趣。事实上,从某种意义说的确如此。然而,整个生涯非常健壮,任何时候也不需要一两付药剂、清凉剂或刺激剂的究竟有几人?何况谁都是注定要死的。心理学举过无数的例子说明身心都很健康的行动型的实业家一旦退职就急剧衰老的现象。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们不知养精蓄锐。就是说他们在活动最盛的时候没有想想后退之忧。战国时代的武士奋然于兵马争战,但也不能总保持神经紧张毫不松懈的状态,从而他们能意识到于某时某处总会有败北的事。茶道毫无疑问确实给了茶人所需要的东西。他们可以暂时地逃避到四块半榻榻米的茶室所象征的恬静的、“无意识”的一隅,出来时不仅将感觉到心身清爽,还将翻新远比争斗有永恒价值的记忆。
  (三)茶道与艺术的本源──悟
  最后抄录一段在和恶棍做殊死斗争时成为武士的茶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明确地说明了,在从事各种艺术技艺,或是在处理实际问题时,只要顺其自然,就会发现,创造奇迹的法门和“悟”这一禅家经验之谈的“无意识”,实是完成艺术活动的基础这一真理。当一种直觉在深入无意识的神秘思维之中时,我们就会自然地为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而调整生活原则。显然,这种“无意识”不单是生理学的或心理学的概念,而是具有更深层意义的、创造性的东西。
  故事是这样的。十七世纪末叶,土佐国的大名山内侯动身去江户“参觐”时,想把自己的茶匠带上,但茶匠不愿去。这是因为茶匠不是武士,而且,江户也不是像土佐这样的适合他的性格的恬静所在。他在土佐小有名气,也有很多知己,他预感到去江户将会与无赖发生龌龊,弄出有损自己特别是主人名声的事来。这样,此行必将冒很大风险,因此他不想从命。
  可是主人主意已定,根本不听茶匠的辩解。原来这位茶匠确是斯界名流,他的主人暗怀把他夸示于其他大名之心。主人的要求其实就是命令,碍难逆其旨意,于是茶匠脱去自己的茶人服装,携带长短刀,改扮成武士装束随行。
  在江户逗留期间,茶匠总是躲在主人住处,闭门不出。某日,主人允许他出去走走。武士打扮的茶匠来到上野的不忍池畔,碰见一位居心不良的武士坐在石头上休息。他很看不惯那武士的脸相,然而又无由躲避,于是继续往前走。那位武士客气地对茶人说︰“鄙人看出足下乃土佐武士,因欲与足下比试几个回合,领教一下武艺。”
  土佐的茶匠一直担心的就是碰上这种事。现在果然遭遇了用心叵测的浪人,他很有些惊慌失措,但还是诚实地回答︰“我虽然着了这身装束,但实际上并非武士。我是以习茶道技艺为职的匠人,刀剑之功实在不是足下对手。”
  殊不知浪人早已看出他的这一弱点,就是打算从这个牺牲者身上勒索银钱,所以逼迫更急。
  茶匠自知难以逃避浪人恶毒的企图,决意赴身刀下。但他又不愿意像条狗一样地死去,有辱藩主名声。突然,他记起了来的路上曾经过上野附近某“剑道指南”的道场,于是他决定到那家剑道师范去请教在这种场合怎样用刀以及义无反顾的、英勇的死去。想到这里,他对浪人说︰“承蒙如此热心相邀,那就互相比试一下武道的功夫吧。不过,我是奉主公之令出来办事的,必须先回去覆命,然后才能回来与足下比武,请行个方便。”
  浪人答应了。于是茶匠急忙来到前述的那家剑道师范,请求急速拜谒剑道先生。门人见他没带介绍信,虽然请求很恳切,也不免踌躇。但是从来客的言辞、表情举止等也看得出他所要求的事情的严重性,便决意进去禀报主人。
  剑道先生静静地听完茶匠的陈述,特别认真地听了他要像武士一样地死去的打算后,说︰“来到我这里求教的弟子都是要学会如何使刀以胜人,而不见有想知道怎样去死的。足下实在是个特殊的例外。在教足下死的方法之前,既然自云是茶道中人,那么可否先沏道茶来?”
  对土佐的茶匠来说,这恐怕是今生尽情躬行茶事的最后机会了,为其沏茶毌宁说是求之不得的,便欣然应诺。剑士紧紧地注视着茶匠行茶。茶匠恬静地准备茶事,全然忘记了自己将赴刀下的悲剧结局,得心应手地依次躬行茶道仪式。仿佛这是自己平生留在人世的、生命悠关的唯一事业。茶匠这种一扫普通人在这种时候难免的惊慌失惜,专心致志的心境,深深地感动了剑士,他一拍膝盖,决定帮助茶匠。“足下现在要做的事和刚才已经做过的事同一道理。没有必要学习死的方法。以足下现在的心境,无论与如何杰出的剑士相斗都会取胜的。足下在和那蛮横的浪人见面后,就请这样做。首先,就当自己在为客人沏茶,郑重地与他寒暄,对自己的来迟表示歉意,同时告诉对方自己已完全做好了比武的准备。然后脱去外衣,整齐地叠好,就像足下斟茶时一样,在衣服上盖上扇子。然后缠上头布,系上吊衣袖的带子,脱去裤裙,这样就算做好了可以立即动手的准备。然后双手握刀,高举在头上,做出准备击倒敌人的架式,闭上眼睛,让心情镇定下来,以便决斗。一听到对方的喊声,就用力向对方劈去。决斗到此大概就见分晓了。”
  茶匠谨记剑士的教诲,做好了和给朋友沏茶一样的思想准备。当他举刀直对浪人时,浪人眼中的茶匠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以致于他竟没能喊出杀声,愣在那里,不知从那里如何下手。出现在他面前的茶匠,已经是“无畏”、“无意识”的体现者了。结果浪人不仅没敢上前,反而一步步地后退,最后叫道︰“认输了!认输了!”扔了刀,拜倒在地,连声恳求饶恕自己的无理挑战,然后抱头鼠窜。
  关于这个故事有否历史根据,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想藉此说明,作为这个故事,或与之性质相同的其他事的基本点的一般信念是︰熟练掌握一门技艺所必须的任何实际技术或方法论的根基中,都有某种直接通向自己的所谓“宇宙无意识”的直觉存在,所有属于各种艺术的这些直觉之间,不应看作是彼此孤立的,而应看作是衍生于一个根本的直觉。剑士、茶匠以及其他各种艺术之道的师匠所掌握的各种专门性直觉,不过是一个大体验的各个具体应用,事实上日本人一般对此是确信不疑的。目前日本人虽然还没有深入分析这一信念,没有赋予其科学的基础,但却以这一根本体验去洞察一切创造力和艺术冲动的根源,特别是寓于超越生死之海的一切无常的形式中的“实在”──“无意识”。禅家的这一哲学得之于佛法关于“空”及“般若”(智慧)的说教,以生命,即“无生死之生死”这一说法来解释这个“无意识”。对禅家来说,最终的直觉便是超越生死,达到无畏的境界。“悟”如果修行到这种程度时,就可以创造各种奇迹了。
  [参考资料] 《禅林备用清规》卷四;《大鉴禅师清规》;《敕修百丈清规》卷七〈节腊章〉旦望巡堂茶条;《禅苑清规》卷一、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