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袁宏道(1568~1610)
明代著名文学家。湖北公安人。字中郎,号石头居士。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在文学上主张反对复古、抒写性灵,时人称之为“公安派”。曾官吴江知县,后任礼部主事,寻以病辞。初习禅于李卓吾,信解能通,高才好辩。后自省思,以为乃不切实际之空谈,遂皈心净土。朝暮礼拜课诵之余,兼及禁戒,励行不辍。博辑经教,著《西方合论》十卷。书成,宗道、中道同时发心皈入净土法门。后复出仕,再迁稽勋司郎中,复因病辞官。其兄宗道之子病笃,宏道劝以念佛。一日入荆州,宿于僧寺,无疾而终。著作除《西方合论》外,另有《珊瑚林》一卷、《金屑编》一卷(《坛经》节录)、《解脱集》五卷等。
◎附︰融熙〈评袁中郎的佛学思想〉(摘录自《现代佛教学术丛刊》{15})
中郎抱着英俊特达之才,在科举制度里,亦曾登过科第,做过县令,然终不屑与一般俗吏过那势利生活,不久即舍去官位,与其兄伯修,阅读内典,并参究向上一着,他用了数年的功夫,不能明了禅宗的底蕴。有一天,听到张子韶讲演格物致知,始豁然大悟,把它来证明古人的微言大义,无不妙契;并能洞委辈机用,乃一一提倡拈弄,汇集成帙,名曰《金屑》。后来他知道龙湖有个李卓吾居士,冥会教外别传之旨,特地到西陵去拜访他,果然李老与他一见如故,符同水乳,就为他写一篇〈金屑集序〉文;并有赠中郎的诗,有“诵君金屑句,执鞭亦欣慕”之句。复留中郎在他的地方住了三月有余,十分殷勤地送至武昌而别。隔了数年,中郎复与其兄走访龙湖,卓吾爱之愈甚,以为“伯也稳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然至于入微一路,则谆谆望之公,盖因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可以担荷此一事耳。”
考中郎既得卓吾印可,欲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乃于城中买地三百亩,中间造了几条长堤,四周又种了万株垂柳,微风披拂,如万顷翠涛,署曰“柳浪”。由此朝夕参究,不问世事。每值禅定之余,信手挥写,片言只字,无不新奇绝伦。盖其一片英灵,皆从他宿慧中流出,嬉笑怒骂皆成妙谛也。中郎之于禅宗,非仅能升堂入室,又能烛照当时宗门空疏之病,和儒佛浑滥之弊。在〈答陶石篑书〉中有云︰
“妙喜与李参政书,初入门人不可不读,不观书中云︰‘往往士大夫悟得容易,便不肯修行,久久为魔所摄。’此是士大夫一道保命符子,经论中可证者甚多,姑言其近者︰四卷楞伽,达摩印心之书也。龙树智度论,马鸣起信论,二祖续佛慧灯之书也。万善同归六卷,永明和尚救宗门极弊之书也。兄试看此书,与近时所谈之禅,同耶否耶?近代之禅所以有此嘐,始则阳明以儒滥禅,既则豁渠诸人以禅滥儒。禅者见诸儒汩没世情之中,以为不碍,而禅遂为拨无因果之禅;儒者借禅家一切圆融之见,以为发前贤所未发,而儒遂为无忌惮之儒。不独禅不成禅,而儒亦不成儒矣。”
观中郎论禅定的见解,亦超出于寻常禅和子万倍,实在不是一般依稀仿佛的光影门头,掉弄知解者所能梦见。他说︰
“定果有效,其益无量。但不知所守者,中黄耶?艮背耶?夫定亦难,有出有入,非定也。故曰︰‘那伽常在定,无有不定时。’即出入亦定也。故曰︰‘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然定有大小︰小定却疾,中定却老,大定则即疾是定,即老亦定,艳舞娇歌,无处非定!”(〈与徐冏卿书〉)“得来札,知二兄在家参禅。世岂有参得明白的禅?若禅可参得明白,则现今目视耳听,发竖眉横,皆可参得明白矣。须知发不以不参而不竖,眉不以不参而不横,则禅不以不参而不明,明矣。”(答〈陶石篑编修〉)“兄既知此事不从问答来,便是好消息也。弟近日始悟从前入处,多是净妙境界,一入净妙,便是恶见恶解。彼以‘本来无一物’与‘时时勤拂拭’分顿渐优劣者,此下劣凡夫之见耳,尚未得谓之开眼,况可谓之入道欤?”(〈答陶石篑〉)“有出有入非定也”、“世岂有参得明白的禅”“此事不从问答来便是好消息”。这几句话是多么透彻呢?因为中郎当年看见一般以骨头做工夫的坐香者流,终日浑浑噩噩参句无意义的话头,说些什么出定入定的光影,讲些似是而非的机锋转语来惊骇愚夫愚妇,实在皆非宗门器。中郎所说的话,真是一针见血!
中郎他自己所修习禅定的境界,他也很自能明白︰“近日始知从前入处多是净妙境界,一入净妙,便是恶知恶解。”这是他已经到了色阴销除受阴明白时候的一种轻安静妙境界。若长此贪恋,即走错道途了。幸而他能知道这个消息,便不会着魔而工夫自然能更进一层了。“彼以本来无一物与时时勤拂拭,分顿渐优劣者,此是下劣凡夫之见耳。”这样的说法,也是中郎思想的独到处。盖神秀的勤拂拭偈子,不过为中下根人指示其时时刻刻要提撕本性,勿令其被尘俗所染污之意。惠能之本来无一物的偈子,亦仅仅说穿那在妙季性里,本来无一法可得,不过为根利的人们,扫除知解而已,皆未臻大机大用的究竟。而后来好事的人们,妄把它分成顿渐二宗,各立门庭,斤斤不休,真是错中之错了!因为自性本来具足功德,事理两无妨碍。见解虽有顿渐之不同,而法本是一宗,毫无差别之相可得,倘死要执着一端,自以为是,那样的人,怎可与谈禅理呢?
从上面几封谈禅的信札看来,可以知道中郎之于禅宗,是见义明白,说理透切的亲证三昧的禅伯,绝非呵佛骂祖的一般狂妄禅客所可比拟的。兹再录其“暑谭”中更为近里的问答数条于后︰
问︰“何谓时中?”答︰“时即春夏秋亥子丑之时也。顷刻不停之谓时,前后不相到之谓中。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亦此义也。”问︰“何谓不相到?”答︰“如水流,前水非后水,故曰不相到。”问︰“何谓心生?”答︰“如长江大河,永无腐败,故曰心生。”问︰“何谓如是我闻?”答︰“心境合一曰如,超于是非两端曰是,不落眼耳鼻舌身意曰我,不从言语文字入曰闻。”问︰“如何是知见立知?”答︰“山是山,水是水,此知见立知。”问︰“如何是知见无见?”答︰“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此知见无见。”问︰“妙喜语录云︰‘将八识一刀两断’,八识如何断得?”答︰“杲公以种种文字记忆为第八识也,记忆乃第六识,八识乃持种,非记忆也。八识如断,则目前山河大地一时俱毁矣。”问︰“一面应事,一面于功夫上有默默放下处,恐多了心,分了功?”答︰“如人打你头晓得痛,并打你足亦晓得痛,通身打,通身痛,如何不见多了心分了功?”
禅话是最不容易讲的,落了这边既不是,落了那边也不是,住着中间更不是,简直是开口不得!但你虽不开口,若被庖人看见了,自然会知道你是在弹那无弦琴,参那无字经,默识心通,悠然神会,不期然而然的心心相印了。可是普通的人们,怎样能猜出在你的闷葫芦里所卖的是什么药呢?虽聪明像子贡,尚有︰“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的一段疑问。而中郎的悲心是这么广大,有人来问,他就很真实的来回答他们。故虽寥寥数语,真同吉光片羽,珍贵绝伦。盖他实在已能把自己本身的物质生活,泯生于精神生活。换句话说,即所谓“山川木石,全露法王之身,鳞甲羽毛,俱彰禅那之体。虎啸龙吟,狮行象步,咳唾掉臂,皆大人之相好,嬉笑怒骂,亦丈夫之调御”的景象了。
中郎的襟怀既这样潇洒,信解能这样通利,才辩又这样纵横,一身固无出其右者。后来因深深觉悟他所证到的工夫尚未彻底,若不更加行修持,恐落“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的道路上去,所以他就绝口不说机锋转语,一意回向净土了。此后,他欲圆融性相不二之门,乃博采经论作《西方合论》,他的长兄伯修为之序曰︰
“……石头居士(即中郎)少志参禅,根性猛利,十年之内,洞有所入,机锋迅利,语言圆转,自谓了悟无所事事。虽世情减少,不入尘劳,然嘲风弄月,登山玩水,流连文酒之场,沉酣骚雅之业,懒慢疏狂,未免纵意。如前之病,未能全脱。所幸生死心切,不长陷溺。痛念见境生心,触途成滞,浮解实情,未能相胜,悟不修行,必堕魔境。始约其偏空之见,涉入普贤之海。又思行门端的莫如念佛,而权引中下之疑,未之尽破。及后博观经论,始知此门原摄一乘,悟与未悟,皆宜修习,于是采金口之所宣扬,菩萨之所阐明,诸大善知识之所发挥,附以己意,千波竞起,万派横流,诘其汇归,皆同一源。其论以不思议第一义为宗,以悟为道。以十二时中持佛名号,一心不乱,念了相续为行持,以六度万行为助因,以深信因果为入门。……”
在这段文字里,就可以找着中郎对于净土宗的思想了。现在就把他学佛的思想程序归纳为四要点︰(1)以第一义谛为指归,(2)以执持名号为行持,(3)以六度万行为助因,(4)以深信因果为入门。
一者,以第一义谛为指归。换句话说,就是深信净土为佛法之最高峰,所谓“信弥陀的不动智、根本智,与己无异。弥陀在那由他劫,难行难忍,种种修习之事,我亦能行。弥陀的无量智慧、无量神通,及成就无量愿力等事,我亦当得。信弥陀的不去不来,我亦不去不来。信弥陀的修行铝,直至证果,不疑刹那,我亦不移刹那,位齐诸佛。”
二者,以执持名号为行持。就是专念一佛名号,以摄受己心。其理如《楞严经》〈势至念佛章〉云︰“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人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中略)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三者,以六度万行为助因。什么叫做六度呢?就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但在中郎的思想上则另有更进一层的见解。以为修净土者,不必超越一种行动,就能具此六义。若念念离,即行于施。若念念净,即行于戒。若念念寂,即行于忍。若念念续,即行于进。若念念一,即行于定。若念念佛,即行于智。总而言之,即《起信论》所云︰“菩萨深解现前,所修离相”的一语。
四者,以深信因果为入门。就目前浅而易见的情形言,如《易经》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古德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果能宅心正直,毌必,毌固,毌意,毌我,严持戒律,即是入门之道。在中郎〈上李龙湖书〉中有曰︰“所以枣柏曰︰‘其知弥高,其行弥下。’始知古德教人修行持戒,即是向上事,彼言性言心言玄言妙者,皆虚见惑人,所谓驴橛马桩也。”
[参考资料] 《净土圣贤录》卷七;《居士传》卷四十六;《明史》卷二八八;《释鉴稽古略续集》卷三;望月信亨着‧印海译《中国净土教理史》;荒木见悟《明代宗教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