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百科全书】

道生(355~434)


  晋宋间的义学高僧。一般称为生公。本姓魏,钜鹿(今河北省钜鹿县)人,寓居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幼而颖悟,依竺法汰(320~387)出家,随师姓竺。披读经文,一览能诵,十五岁便登讲座。到受具戒之年,便以“善于接诱”见重当世。中年游学,广搜异闻。晋安帝隆安中(397~401)入庐山。常以慧解为入道之本,故于群经众论普遍钻研。后闻鸠摩罗什(340~409)在长安译经讲学,于是和慧睿、慧严、慧观同往受业。后秦主姚兴在逍遥园接见了他,叫他和罗什的弟子道融论难。往复问答,所说无不中肯。关中僧众都佩服他的英秀。罗什门下有四圣、十哲等称,道生都予其列。义熙五年(409)还至建康,住青园寺(后来改名龙光)。宋少帝景平元年(423),他请罽宾律师佛驮什共于阗沙门智胜,译出法显在师子国所得梵本《弥沙塞部五分律》三十四卷,及《比丘戒本》《羯磨》各一卷。名士王弘、范泰、颜延之都相从问道。道生从罗什游学多年,于龙树和僧伽提婆之旨深达玄奥。因而体会到语言文字只是诠表真理的工具,不可执着粘滞。他说︰“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研思空有因果深旨,立“善不受报”、“顿悟成佛”诸义。《出三藏记集》说他“笼罩旧说,妙有渊旨”。但守文之徒加以嫌嫉,目为“珍怪之辞”。又当时凉译大本《涅槃》还没有传到南方,只六卷《泥洹》先于义熙十四年在建康译出,其中说除一阐提皆有佛性(卷三、卷四、卷六)。道生仔细分析经文的义理,主张“一阐提人皆得成佛”。旧学大众以为违背经说,把他摈出僧众。道生遂入吴中的虎丘山,传说他曾聚石为徒,讲《涅槃经》,说到阐提有佛性,群石皆为点头(《佛祖统纪》卷二十六、卷三十六)。元嘉七年(430)再入庐山,时大本《涅槃》传到建业,其中果然说“一阐提人有佛性”(卷五、卷七、卷九),和他先前的主张完全相合,大众才佩服他的卓越见识。他即于庐山精舍开讲《涅槃》,穷理尽妙,务使听众悟悦。后来在元嘉十一年于讲座端坐而逝。涅槃学从此盛行流传。从南朝宋初以后,南方出了不少的涅槃师。其中属于道生系统的,宋有宝林、法宝、道猷、道慈、僧瑾、法瑗,齐有僧宗,梁有法朗等。道猷是道生的弟子,道生寂后,他作新出《胜鬘经》的注释,以弘宣道生的遗训,后来应宋文帝之请,在宫内申述道生的顿悟义,孝武帝也推重他,称为“克明师匠,无忝徽音”。僧瑾也是道生的弟子。宝林在道生之后,住在龙光寺,祖述道生诸义,著有《涅槃记》等。法宝是宝林的弟子,也祖述道生义,著有《金刚后心论》等。
  道生的著作,见于记载的,有《维摩》《法华》《泥洹》《小品》诸经义疏,现只《法华经疏》传存二卷。其《维摩经疏》,《出三藏记集》载它较僧肇注更能发明深旨,疏文散见于现存的《注维摩诘经》(僧肇撰)、《净名经集解关中疏》(唐‧道掖集)、《净名经关中释抄》(同上)中。此外《善不受报义》《顿悟成佛义》《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都已佚失。还有《涅槃三十六问》等关于佛性义的问答诸作,其中只〈答王卫军书〉(答王弘问顿悟义)一首现存(收入《广弘明集》卷十八),余已遗失。
  道生融会般若空观和涅槃佛性说的精义而成一家言。他先本于“万法虽异,一如是同”(《法华经疏》卷上)的论据,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为烦恼所覆,受生三界;进而说一阐提也是众生,当然也有佛性。这如《名僧传》所载︰“禀气二仪者,皆是涅槃正因。三界受生,盖唯惑果。阐提是含生之类,何得独无佛性?盖此经度未尽耳。”又日本‧宗性《名僧传抄》附录有“一阐提者不具信根虽断善犹有佛性事”项目,即是记述他的学说。关于佛性的解释,道生著有《佛性当有论》,其文已佚,但《大乘四论玄义》(唐‧均正撰)卷七载(卍续74‧91下)︰“道生法师执云︰当有为佛性体。法师意︰一切众生即云无有佛性,而当必净悟,悟时离四句百非,非三世摄,而约未悟众生望四句百非为当果也。”又说︰“白马爱(昙爱)法师执生公义云︰当果为正因,则简异木石无当果义。”据此则当有与当果同义,一切众生有当来佛果的性能,只要断坏烦恼,皆得成佛。
  顿悟成佛,也是道生的主要学说,所谓顿悟,即是寂鉴微妙,不容阶级,一悟顿了,与真理相契无间的豁然大悟。后世称此种顿悟义为大顿悟,而把支道林(支遁,314~366)等有渐进的顿悟称为小顿悟。依道生之说,真理湛然常照,本不可分,只是凡夫由迷惑而起乖异。然而真理既然不可分,故就悟入真理的极慧,自然也不允许有阶级。以不二的极慧照不分的真理,豁然贯通,涣然冰释,这叫做顿悟。如《大涅槃经集解》卷一载(大正37‧377b)︰“道生曰︰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则无差,悟岂容易?不易之体,为湛然常照,但从迷乖之事,未在我耳。”又,陈‧慧达《肇论疏》卷上载︰“竺道生法师大顿悟云︰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谓照极。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悉称,谓之顿悟。”但这顿悟的极慧,又必须到佛地金刚心后成就法身才有,如隋‧硕法师《三论游意义》载(大正45‧121c)︰“竺道(生)师用大顿悟义也,小缘天子,金刚以还皆是大梦、金刚以后乃是大觉也。”又,隋‧吉藏《二谛义》引道生观点说(大正45‧111b)︰“果报是变谢之场,生死是大梦之境。从生死至金刚心皆是梦,金刚后心豁然大悟无复所见也。”这叫做顿悟成佛。道生的顿悟义,在宋代风行一时,如梁代著名的法师僧旻就有︰“宋世贵道生,开顿悟以通经”之语(《续高僧传》卷五)。其时谢灵运作《辨宗论》,与法勖等诸道人往复问答此义,以为道生声援(论载《广弘明集》卷十八)。宋文帝亦乐顿悟之说,在道生示寂后,先后延请道猷、法瑗(慧观的弟子)到建康申述此义。和道生对立唱渐悟义的,有慧观,作《渐悟论》;又有昙无成(罗什的弟子),作《明渐论》。还有僧弼等对宋文帝所述设巨难。
  道生的法身无色、佛无净土、善不受报诸义,其文已佚,大概都是本于般若的真空绝相义立说。
  道生把释迦如来一代的教法分为善净、方便、真实、无余四种法轮,世称“生公四轮”。善净法轮指人天乘的教法,从一善(一毫之善)起说到四空(四空处定,亦称四无色定),去除三涂的浊秽,所以称为善净。方便法轮指声闻、圆觉二乘的教法,以无漏三十七道品获得有余、无余二涅槃,所以称为方便。真实法轮指《法华经》,破三乘之伪,成一乘之实,所以称为真实。无余法轮指《涅槃经》,畅会归一极之谈,标如来常住之旨,所以称为无余(《法华经疏》卷上)。这四种法轮说,和慧观的二教五时说,同为后世教判的渊源。(黄忏华)
  ◎附︰印顺〈点头顽石话生公〉(摘录自《妙云集》下编{9})
  生公的见地,得力在《般若》《法华》《涅槃》。《般若》扫荡一切,是安公、什公所重的本典。而《法华》《涅槃》的三乘是方便,“是灭非真灭”;释迦的诞生入灭是方便,真佛常住不变,都是引发生公妙悟的因缘。现在先来谈顿悟成佛。刘虬(齐时人)〈无量义经序〉说︰“生公曰︰道品可以泥洹,非罗汉之名;六度可以至佛,非树王之谓。斩木之喻(渐悟者的比喻),木成故尺寸可渐;无生之证,生尽故其照必顿。”生公的意见︰在生灭心上用功,损之又损之,似乎是渐入的。但真性是无差别的,常住本净的,所以有一毫的戏论在,到底不能证入。无生的“真知”,不见就不见,见就一了百了,无欠无余。所以,唯成佛才是真悟。嘉祥《二谛义》,引竺道生说︰“果报是变谢之场,生死是大梦之境;从生死至金刚心,皆是梦,金刚后心,豁然大悟,无复所见。”这个渐学顿悟的见地,阐述得明白一些的,保存在《广弘明集》卷二十,宋‧谢灵运的《辨宗论》,及与诸道人(法勖、僧维等)及王休之的问答里。当时,谢灵运“枕疾务寡,颇多暇日”。答王休之书说︰“海峤岨回,披叙无由”,可见为作永嘉太守时(422~423)。谢灵运的风格,才华卓越而狂放,有点近于生公;他爱好山水,却过不惯幽独,就与生公不同。关于顿悟,谢灵运是同情生公的。他的《辨宗论》,代生公发言说︰“有新论道士(指生公。古人称比丘为道士,道人),以为鉴寂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中略)窃谓新论为然。”
  从这简要的叙述中,看出他拂拭儒、释的名迹,撷取儒、释的精英。他不但超脱名相,还是综合中印文化的学者。他不是儱侗的圆融,是从玄悟的理境,否定而又综合他。生公以为︰儒家的一极无二是对的;但颜氏子也只能做到殆庶,不能亲切证入,是不究竟的。佛家说证入无生法性,是对的;但见了一层又一层,是不了义的。他融合了儒者的一极,佛家的证入。有证入,所以有道可学,不会如“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因为一极,所以必是顿入的,也不会如“夷(印)人有学而诬道有渐”。这不能说儒佛的本身矛盾或欠缺,因为儒、佛两家,都是适应民族性的“救物之言”。谢灵运推论此义说︰“大而校之,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这样,儒、释的所以不同,是适应民族性的不同。中国人是偏于理性的,印度人是偏于信仰的。他批评又综合,从渐学的方便,到顿悟一极。这渐学顿悟,自许为“得意之说”。精进的渐学,到一旦大悟,那就“一悟则纷累都尽耳”,大有禅宗“参学事毕”的意味。
  他的见地,在“信顺为先”的信仰者看来,是非常危险的。为了教权的维护,不能不群起而攻。生公的渐修顿悟,在当时是“顿解不见三藏”,“然离孔释”,不能指出经典的证明。他此种见地,确有自得的理境,这理境是“鉴寂微妙”,是“真常知”。如谢灵运的代辩说︰“暂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无常,常知无假。今岂可以假知之暂,而侵常知之真哉!”这真常的鉴寂(后人称为寂照)微妙,那里会有阶级?生公是第一流的真常论者,在印度佛教真常论的发展中,就很有与生公的悟见巧合的,如《楞伽经》的“净除众生自心现流,渐而非顿。净除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于第一义无次第相续,说无所有妄想寂灭法”,“言说别施设,真实离名字;分别应初业,修行示真实”。这都是渐学顿悟而理无次第的。生公的弟子竺道攸,见到了《胜鬘经》(也是真常论的),便概叹的说︰“先师昔义,闇与经合,但岁月不待人,经袭义后。”生公不见经而能与后来的经典吻合,这证明了佛教在某种倾向下,有某种必然的理境;中国与印度人间,有意境上共同的可能。
  生公所体见的“真知”,“鉴寂微妙”,是真常论者的悟境。在意志集中的准备下,直觉到浑然一体,无著无碍。心光焕发,充满超然的妙乐;从这个体验中,流出丰富的力量。有了这种体验,自然的会流露出万化一体的见地。但他是偏于真实、常住、一体的,与世间现象,常不能无碍的贯彻,有忽略事象的倾向。因有了浑融一体的经验,所以常是圆融而无所不可的。至于他怎样的解说,那要看个人的品性、学问、时代风尚、社会习俗来决定。但大体上,不是唯神、唯我,就是唯心论。
  印度的真常论者,最初,脱略名迹,如鸡胤部学者,就有点近于生公。后来,又表现为严格精苦的律行,或为扶律谈常的一大流。但是,超脱名相(近于道),精严苦行(近于墨),都是第一流的真常论者,但仅是少数卓越者的,不能普遍化。如果普遍化,不转为思辨的真常唯心论,那常会从超脱名相而声色庄严,从精严苦行到欲乐自在。印度佛教,在婆罗门教的环境中,流为声色欲乐、牛鬼蛇神;在庄严秘密中,体验真常的心境,这是真常论的末流。生公真常妙心的理境,融化在中国儒家的文化中,于是能做出净化神秘的工作,使真常之道,接近平常。这一点,后代的禅宗也有一致的倾向。中国真常论者的成就,比印度的真常论者,超过多多!不过,禅宗的超脱名相,给予中国佛教的创伤,到现在还无法恢复呢!
  再谈阐提有佛性,这是生公一生最悲壮的一幕。当时,《法华经》说小乘的阿罗汉,终于要回心作佛的,但没有说人人可以成佛,也没明说如来常住。生公从庐山来,见到六卷《泥洹经》,经中说如来常住不变,但也没有说人人可以成佛,反而说︰“一阐提人无佛性。”一阐提人,是没有出世意向的人;他无论如何,没有解脱成佛的可能。但生公从“鉴寂微妙”的理境中,洞见经义的必至之势,作出了“一阐提人皆得作佛”的结论。他所以如此说,以我理解的佛教思想来说,这依然是偏重真常(浑一无别的,常住不变的)的必然结论。在印度后期佛教的发展中,真常与佛性,一乘,结着不解之缘。在常住而浑一的理境中,阐提为什么没有佛性?鉴寂微妙,那里有这些差别?只要多少偏滞于真常,没有不如此结论的。生公所读的经典,十九是初二期的,也有几种第三期的。在他敏锐的心目中,窥透了必至之理,才会说阐提有佛性。但这是他卓越的先见,没有经文可证,于是乎成为大问题了。《高僧传》说︰
  “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时大本(北本《大涅槃经》)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于众,摈而遣之。”
  在佛教的制度中,如执着反佛法的邪说而不肯放弃,这可以在大众下,宣布他的罪状而把他撵了。生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了当时的首都。其实,生公的融会儒佛,净化珍怪,早已成为守文者的眼中钉。论风度,论见地,论行为,生公都是超人一等的。他“性静而气烈”,不能与庸俗者妥协。那些“守文之徒,多生嫌嫉”,早已“与夺之声,纷然竞起”。而生公又唱出“一阐提有佛性”的孤调,这总算被他们找到了话柄,名正言顺的把他撵了。
  在生公孤军作战的过程中,出家人中也还有一位共鸣者。但这位同道,在中国教史中,并不是光荣的,这就是黑衣宰相释慧琳。生公老死庐山以后,慧琳写了一篇诔文,说到“物忌光颖,人疵贞越,怨结同服”。说到当时的情形︰“告子晦言︰道诚在斯,群听咸播,不独抵峙,诮毁多闻。予谓无害,劝是宣传。”这是说︰生公告诉他︰真道呢,确实是在此,而且是传播给群众了。(中略)
  生公有淡泊的操持、卓越的深见、真诚的勇气。他想使佛教中国化,使他合理化,使佛教的真理显发出来;他不肯阿世取容。这一切,在两千年的中国佛教中,能有几人!但当时,佛教还是翻译的时代,没有成熟。需要的是多多益善的翻译;适应民间的,是施戒修福。佛法从西方来,所以西方来的和尚,都是尊者、菩萨、活佛,真理在他们的口中。生公的孤明独朗,前进得离时代与信众太远了。纵然顿悟成佛,阐提有佛性,可以被人推重;而他的“释迦之旨,了然可寻,珍怪之辞,皆成通论”的特色,再也不能为他们重视。他们要接受虚诞与格言,组织伟大的玄学。这要让佛教跟南朝而走向没落;让北中国朴实、精严、强毅的精神来洗刷一下,调和一下,生公的精神,才在唐代的禅宗里复活,光大起来,射出中国佛教独特的光芒!
  [参考资料] 《高僧传》卷七;《广弘明集》卷二十三;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六章;蓝吉富〈竺道生〉(《中国历代思想家》平装{17})。